第46章 野花滿坡(1 / 1)

極樂桃源 阿雅雪晴 4460 字 2024-03-16

宋明問華錚,找這裡建築隊有什麼事。   華錚說,這是個秘密,不能告訴你。   話是這樣說,扛不住宋明軟磨硬泡,華錚還是告訴了宋明。   說起這事也多少和你有關呢。華錚說,宋紅香,你們老本家,還認識吧?她出了一些事,無法再生育了,他家裡人想要抱養一個男娃。聽說這裡的建築隊上有一對夫妻,有這個意思,所以讓我來打聽打聽,提前給人家打個招呼。   華錚說的讓宋明將信將疑。   建築隊正在這裡建新校,他們就吃住在新校的工棚裡。   吃過晚飯,華錚和宋明來到這裡,工人們都依舊在紮堆打撲克侃大山。   華錚找到那對夫妻,男的正坐在燈下看書寫字,女的剛洗涮完畢,坐在他身邊打毛衣,說話帶著濃重的川音。   華錚說明來意,她倆毫不避諱,那女的邊翻飛著打著毛衣邊淡淡地說,小喜兩個數,大喜翻倍。   華錚說,隻要大喜。   定金五百。女的說。   那要是你們提前完工走了怎麼辦?   你要擔心你就別,沒人逼你。女的冷冷地說。   男的開口了,說,兄弟,這不是賣白菜,誰會昧良心貪你那點碎銀子?   好,一言為定。華錚第二天就把定金交給了她們。   慢慢的她們和宋明熟識了些,晚飯後那男的偶爾也到宋明屋裡聊天。   有天,宋明正在房間躺著看書,他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宋明起身讓他坐下,他趕忙拍了拍屁股,小心的坐了個椅沿。宋明說,別拘束,我這兒又不是什麼大家院。他笑了笑,挪了挪身子,說,謝謝!乾了一天活兒,滿身灰,怕臟了你的椅子。   他攤開筆記本,讓宋明看他寫的詞,如夢令蝶戀花臨江仙踏歌詞什麼的,有模有樣的。他耐心細致地給宋明一首一首講,講到妙處就激動地站起來來回走動著,有時像教授一樣狡黠地給宋明提出一個小問題,看宋明答不上來時,他就非常熱心大度地給他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的說上半簍子。他黝黑的翹著皮渣的粗糙的臉龐上洋溢著自豪的幸福的光芒,好像一位剛剛打了一場大勝仗的將軍在給人講述他光輝的戰功。   有的字宋明都不認識,他也並不能完全欣賞和領會其中的高妙之處,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單單是一雙灌滿泥漿鬆樹皮一樣粗糙不堪的手能寫出如此穠艷華藻清麗縝密精妙秀雅的詞來,就足以讓宋明震撼。他說,兄弟,太佩服你了。天天在建築隊做工,還能寫出這麼美的詞,稱你偉大都不過分。我也喜歡詞和賦,但我隻會看,要讓我寫那是把殺威棒掄斷也是寫不出的。   人,就怕在那個時刻覺得他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有了一種站在世界之巔萬眾矚目的感覺。   他們聊了半夜,他依舊很興奮,說好久沒有給人說這麼多話了。又聊起他的家鄉,說那年那場洪災真大,斷斷續續連下了一個多月,大官都去了,但他的家鄉還是被泥石流淹埋了。當時,他在縣城上高中,等他翻山越嶺趕回家時,他熟悉的那個小山村已找不見了,人們正在泥石流過後的村莊附近艱難的挖掘,清理出一具具屍體。一周過去,挖上來的屍體都已高度腐爛麵目全非,他怎麼也分辨不出他的親爹親娘親兄弟,最後全村都集中在一個山坡上入土建碑。他一直想著,說不定他的爹媽那夜正好在外沒在家呢。他老爹愛打麻將,說不定鉆在那個朋友家打通宵呢。說不定自已什麼時候偶然,對,應該用驀然回首,發現她們就在他身後不遠處看著他呢,但這樣妄想的奇跡到現在也沒有發生。   過年上墳時,發現全村總共隻剩下11個人,都是在外上學或打工的。我們的村莊,半年時間,又一次成了那個縣誌上講的那樣什麼榛榛莽莽如天地初辟。人馬高的野花荒草滿坡,野雞山雀撲棱棱亂飛。我對象那時也在一個學校上初中,她家也隻剩下她一人。那時我正上高三,她上初三,為了尋找家人,處理後事,我倆都中間停了幾個月沒能去上課,結果都沒能考上理想的學校,我倆就一塊出來打工了。   第一次在外省一個工地乾活,乾了近一年,結果工頭跑了,一分錢也沒要到。她又臨產住了院,實在繳不了住院費,隻得送人繳了費。   反正我們連奶粉錢也沒有,跟著我們也是受罪,尋個有錢的好人家比跟著我倆強。後來,我倆又換了幾次工地,都沒能賺到多少錢,我們又不小心,臨產坐院時我們隻有幾百塊錢,隻撐了兩天就光了,孩子生了,又拖欠了醫療費,醫院不讓出院,無奈也隻能那樣了。   我上學時好寫作,語文老師說,要是他兒子能寫出我那樣的文章,他寧願叫他兒子爹。   他說到這裡,他那黝黑的略顯蒼老的與年齡不相稱的臉上不無得意的一笑,像一隻流螢飛過,世界又陷入無邊的黑夜。   他邊打工邊讀了很多書,寫了很多文章,也試圖投稿,但至今還沒成功過。   他寫的大多是思念家鄉的詩詞,充滿了溫情與悲情。   他對象叫小榮,來催他去睡覺,他說,別費勁了你,你先去睡吧,讓我說個痛快。小榮說,一屋子男人,就我一個女人,你放心呀你?他說,人越多越安全,他們無非偷瞄著你打個手q,沒屁事兒。睡你的吧。小榮又羞又惱的一跺腳,放你的狗屁!這也是個男人說的話?有種你今夜就別回來睡!扭頭走了。   不回就不回,離了你還活不成了?他賭氣的說。   宋明勸他回去吧,別惹妹子生氣。他說,娘們兒都這樣。知音難覓,今夜哥與你喝幾杯,聊個痛快。   他出去拎了提啤酒,一包花生豆,他們邊喝邊聊,不覺到了後半夜,他倆都有點醉意,他斜躺在床上,繼續聊他的故事。   他半瞇著眼問宋明,做過沒?宋明說,還沒。他說,聽說你有對象不是?宋明說,兩碼事。   他說,哥多了,幸虧都是肉做的,要是鐵做的恐怕都磨沒了,嘻嘻。但我最忘不了的還是那一回。本來他們已昏昏沉沉,但一提起這話題又來了興致,宋明也不能免俗。   那年清明去祭祖,那片山坡上開滿了野花,埋了人的土地真是賊肥賊肥。這片野花長得比周圍的野花額外的豐茂,株密枝高花朵稠,花瓣都比別的厚實,葉子也油亮油亮的,好像一群肥頭肥腦的TWF。還有一片油菜花也開得特別濃艷,從來沒見過那麼濃艷的油菜花,我隻能用濃艷來形容,你也可以稱它們是二尺厚的黃金毯,或者花海什麼的,其實除非你親見,我打什麼比喻都無法準確描繪出那片,或說那塊,或那堆黃,一堆一堆的黃,就像我們那堆石灰,我也說不清,反正,就這個意思。   我到時,小榮已趴在地哭了。我也燒了紙,又給我爹點了根煙,插在石縫裡,仿佛那裡就是我爹那常胡子拉碴的嘴巴。我磕了三個頭,繞墳頭倒了一圈湯水。小榮還是止不住哭泣,我上前拉她,說別哭了,你就算哭死他們也都哭不活了。   不想沒勸住,小榮反而一下伏在我肩上,放聲大哭起來。本來我都沒那麼悲傷了,她這一哭把我也感染了,我也止不住抱著她嚎啕大哭起來。   說實在的,剛出事那時都沒現在哭得痛。那時隻知道沒了爹娘沒了家很傷心。經過這一兩年才真正體驗到沒了爹娘沒了家是怎樣一種滋味。你時時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被遺棄的孤魂野鬼,還時不時被幾百隻吸血蝙蝠鉆骨蟲噬咬得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很多時候,我隻得靠自虐一樣不停乾活來麻木自已。   終於能盡情的哭一場了,好像要把積滿了一座水塘的痛苦泄洪一樣流個乾凈。我倆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竟不覺過了中午,她癱軟在我懷裡抽泣著,我不知怎麼親了她,她竟然一下摟緊我親著不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不是一種親切的親,而是一種使了老勁的拚命的q,好像快餓死了孩子突然吮著了多汁的房,吮得連氣都沒得喘,好像一鬆口她就會從懸崖上墜下萬丈深淵似的。我們越w越瘋狂,胡亂的著,她邊w邊哭邊流淚,我倆的衣服都被淚水浸透了。我們就在墳前的花叢中瘋狂,邊瘋邊哭,邊哭邊瘋,直她渾身僵直,趴在我身上昏了過去。   午後的陽光照在山坡上,暖洋洋的,各種野花鮮艷得刺眼,我們就抱著睡了一會兒,醒來就又親又瘋。我們要讓埋在這裡的父母兄弟姐妹們看看,我們村絕不了戶。我們要生一群孩子,幾代以後我們村又是人丁興旺雞犬相聞的王家寨,大大小小的娃娃們哇哇地滿街跑,老爹老娘們吧吧地滿街找。   一直到月亮出來了,滿天的星星,我倆都累得起不來了,就躺在地上,忍不住又瘋,好像隻有瘋狂才能忘了痛苦,一停下來心裡就說不上的失落還是什麼的,反正很難受。   真是老天眷顧,可能當天就懷了。後來我們倆滿懷希望的出來打工了。   當然,自已的骨肉連著心。我們有機會也千方百計去偷偷瞄一眼我們的孩子,嘿,不管怎麼說,他們過得都很好,那人家對他們比對自已的親孩子還親。說真心的,比跟了我倆強多了。我們也想透了,趁年輕能多生幾個就多生幾個,養得起時我們就養,養不起時讓別人家養。這也算為我們王家寨留了根播了種,對得起祖宗了。嘿嘿哈,咱也留種了,留種了,純王家寨的種,嘿嘿哈……   宋明聽不出他是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