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新林老師不願意隨宋明她們去。 他說,那都是你們年輕人玩的事,我這個老頭子,喝酒二兩倒,洗澡怕水燒,唱歌公雞嗓,跳舞扭閃腰。湊不起這個熱鬧。我還是跟王校長一塊兒去吃個麵吧,吃了麵我還想中午休息會兒呢。 宋青山說,袁老師,這個場合,我去討人嫌。王校長也不適合去,連主任去了也不方便。您老就委屈委屈,帶上你的打狗棍,去幫宋明鎮著點場子。這樣,讓江主任當你的專職司機。這二十多個人,你若不去,我和王校長吃碗麵也吃不安生。 袁新林老師說,那好吧。我這把老骨頭就再去賣賣老。 又對宋明說,你們先去,我和王校長再商量點事。 王敬琛校長全家已經都搬到了市裡,他從父親手中接過的100多畝地,經過兩次學校擴建占用了一部分,現在還剩二三十畝地,分布在學校的周圍。其中學校南邊這個地塊最大,有12畝地。 袁新林的家在漁林鎮的西邊,離宋莊中學比較遠,他家裡麵也還有十來畝地。因為離家較遠,所以他的教學和農活常常難以兼顧。 就像今年,地裡正收割麥子的麥忙季節,學校正好也處於復習沖刺階段,他是兩頭忙,兩頭顧不上。 結果又有部分地裡的麥子收割晚了些,落鐮了,長熟的麥粒從乾焦喳喳地麥穗上脫落下來,在地壟上撒落一層,看得人心疼不已,收成減少了1/4,為了這事,他媳婦兒給他生氣,不給他做飯。 袁新林以前在西部聯中當校長。 那時候到了麥忙季節,看到袁新林校長忙不過來時,聯中的老師和學生,下午下學後會趁著天氣涼快了些,四五個老師帶著一幫學生,跑到他家麥地裡,幫他收割麥子。 他們這裡和漁林鎮東部不同,大部分都是坡地,他家最大的一塊還算平整點麥田有差不多三畝。 幾十位老師和學生到了地裡,每人分上一截,大家有的收割,有的選出一把一把泛青柔韌的麥桿綰結著捆麥個的麥矱子,有的在腰裡纏上七八個麥鑊子,跟在割麥子的身後順壟放置著麥矱子,方便割麥子的人把割下的麥子放在麥矱子上,後麵的人又手腳麻利的用麥矱子捆著麥個子。 大夥說說笑笑呼呼哈哈乾得熱火朝天,鯨吞狼剽,半下午就能割下一大半。有時候乾到晚上月亮掛空,他們趕著把麥子割完了,就到袁新林家吃晚飯。 一大鍋小米稀飯,一小盆鹹菜,一大盆黃瓜西紅柿粉絲花生豆調的涼菜,還有幾提啤酒和飲料。大家就在袁新林家的院子裡,隨意找個地方蹲著或者席地而坐,邊吃邊喝。這個時候,就算是學生,也可以和老師一樣吃涼菜喝啤酒,親親熱熱,熱熱鬧鬧。 要是誰的手上不小心割了口子,也沒人當回事,有的讓袁老師隨手抹上一撮煙灰,有的放在嘴裡吮一吮,舌頭舔一舔,有的按壓一會兒止了血繼續乾,很少有人去衛生所包紮的。 現在,袁新林來到宋莊中學,一來離他家裡太遠,二來現在的教學任務比那個時候緊張多了。 就算七八年級沒有中考任務,但他們也有了早晚自習,每個班級的學生數量也是原來的兩三倍,教學負擔之重,與那個時候不可同日而語,已經沒有人能夠再抽出時間,像以前那樣拉幫結隊的去幫忙收割麥子了。 宋莊中學在袁新林、趙懷誠老師等一批老教師退休後,校長與主任,領導與老師、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關係日漸疏離。再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校長與老師、老師與學生、學生與校長打成一片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王敬琛一家全部搬到城裡之後,他家的地前兩年還有人耕種,後來也基本拋荒了。 這兩年隨著深水機井的水位越來越深,澆地的成本已經翻了倍。化肥、農藥價格也不斷翻著筋鬥的漲。耕種、犁耙、收割等費用也全線飄紅高漲不停,人工費也三年間長了兩倍。但糧食的價格,不但增長緩慢,有的年頭甚至不漲反跌,糧食越豐收,價格越便宜。 以致現在在家種地,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也就顧個吃喝,並沒有多少收益可圖。 糧價時漲時跌,糧價漲一分,日常用品就緊盯著糧價加倍漲兩三分。但糧價降一角,日用品卻保持原價,如果大恩大德地也降了一分,那商品份量或用料就會悄悄的減少。 啤酒由一瓶600ml減少到500ml,味道還淡了。一袋醋,價格漲幅不大,但份量由500ml減少到450ml,400ml,350ml到現在300ml,口味還差了不少,隻酸得倒牙。要想吃到原來口味的醋,就得買什麼精品極品宮廷特供之類,價格明顯上了一個檔次。 對於宋明來說,他們以前用最平民的價格從宋青河家的醋壇子裡舀出的那勺散發著米香讓他半路上忍不住懟著醋瓶喝上幾小口的醋,竟然是現在高不可攀的宮廷特供。 每念及此,宋明恍然覺得,他那時就是一位提溜著醋瓶行走白王宮的太子阿哥。 最誇張的是食鹽。食鹽由原來的大鹽變成了精鹽,精鹽又變成了加碘鹽,價格竟增長了幾十倍之多。 宋明對這種加碘鹽常常心存疑惑,他不清楚這鹽中碘的含量是怎麼確定的,鹽商們怎麼就能這麼肯定,所有的人,成人兒童男人女人口味輕的重的愛吃菜的吃海鮮的還有像宋金喜愛啃洋蔥頭的千差萬別的人,都按他們的含量每天吃三次就都正正好呢?天天吃會不會在體內碘超標呢? 碘到底是不是可以當飯吃呢? 他這個文科生,搞不懂這些需要用滴管試管酒精燈讓碘升華凝華散發出神秘迷人紫紅色的科學實驗,但從此買不到不加碘的鹽了卻是明明白白的現實。 當其他生活用品也是水漲船高時,唯有糧價跌跌不休。 宋明家種的十三畝地,其中有八畝是麥田,其他為坡地和荒地。有的種了棉花,有的種了紅薯,有的種了豆子和耐旱的高粱。 今年打完麥場,看著那裝得滿滿的一袋袋和宋明一樣膚色的麥子,宋明的母親非常高興,她認為,今年無疑也是個風調雨順的豐收年,她估摸著,今年收的麥子又比往年每畝地能多收百十來斤。 宋明可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是假豐收,甚至虧了本。 母親聽了很不服氣,她說,再怎麼說,也比十幾年前收得多,以前每畝收300斤都有的賺,現在一畝地能收八九百斤,好的年景能收千斤,怎麼會虧了呢? 宋明吃過晚飯,和父母親坐在院子裡水井井臺上,就著小飯桌和廚房的燈光,鋪開一張畫著司母戊大方鼎和四羊方尊的精美畫報,那是宋明的姑奶奶家為卷掛麵收的書紙,宋明看得那畫很精美,就從一堆書紙中撿了過來。 他在那銅鼎畫的空白算了一下。 先說麥種。 母親說,一畝麥田,20-25斤種子,按20斤算吧。 父親說,哪裡是20斤?水漂選種扔就扔了三四瓢不飽滿的秕麥種。 母親說,怎麼算扔了呢?那不是也喂牛了嗎?那不算。 父親說,都是你說了算。你想把什麼說少就少,你想把什麼說多就多。反正你舌頭是軟的,裡翻外翻隨便翻,比那統計局的數據還能忽掄。 他們大致算了一下。一袋尿素去年20元,今年一下漲到30元還不好買。兩袋碳銨,五車有機肥,耩地10元,犁地30元,最少澆三次水共需60一80元,打農藥最少兩次共需20元,收割35元,打場需要不少於20元電費。最好的一年收成是凈乾麥500公斤。 今年國家收購的指導價是每公斤7角,但他們縣裡麵實際執行的合同收購價是每公斤5角。 母親說,去年還6角5,想著今年應該漲到7角8角呢。現在什麼都漲,就糧價在跌,這也太不厚道了。 父親說,你滿足吧。議價糧的價格更低。 合同糧之外的議價糧,以前比合同價要高。現在麥子連年豐收,議價糧收購價格越來越低。 父親說,你們猜,今年的議價糧什麼價? 母親說,怎麼也得給6角5吧。再不濟也得6角吧。 父親說,你可拉倒吧。我聽說,今年竟然比合同價還要低,每公斤在3角5分到4角5分之間,你愛賣不賣,反正糧站的倉庫裡也盛不下了。 母親不相信說,不會吧?你又在胡咧咧個啥?一瓶汽水都三五角呢。一斤麥子還不如一瓶汽水值錢? 父親說,那能那麼算?一塊電子表都值上百斤麥子呢。對,每畝地還要向大隊交27元的提留。 宋明記了一下。 每畝麥子的總收入是250元,不算她們全家人和一頭牛起早貪黑烈日寒冬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工費,各項開支都取最低值算,凈收入為: 250元-10元種子-50化肥-10元耩地-30元犁地-60元澆地-20農藥-35元收割-20元電費-50公斤公糧(約25元)-27元提留=-37元。 為了節省開支,宋明家盡量減少化肥用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增加有機農家肥用量,耩地犁地用自家牛,人工哈腰撅屁股收割,大約每畝能節省八九十元左右。 這樣一畝地能獲得五十元左右的利潤,八畝地能獲得400元左右的收益。 碰到風調雨順的好的年景,五畝坡地和荒地的收益,都比八畝麥田的收益高。 宋明的父親也算了算。 他說往前推15年左右,一般人家娶一個媳婦兒的總費用(除了三間新房或新院落的費用),大約是一個一般人家四五年的收成。 而現在如果一個莊戶人家完全務農,完全依靠地裡的收入,娶個媳婦兒需要20年到30年的總收入。 也就是說,如果完全依靠務農的收入,一般人家已經很難再娶得起媳婦兒了。 宋明聽了心裡沉沉的,比那八畝地的八千斤麥子還沉重。現在城裡的房價比去年又大漲不少,他和方晴兩人的月工資不吃不喝一分不花加在一起剛夠買一平米。 而方晴的母親一直堅持要求宋明在城裡買房。每每想起這事他就頭疼,不是形容詞頭疼,是病理詞頭疼,真的頭疼,頭真的疼,腦殼從裡到外的疼。 因為種地的收益不大,近兩年王校長家的田地也無人耕種,基本拋荒。 袁新林老師想租種王校長家的田地。王校長家的這塊田地除了地南頭有些向東南栽頭傾斜外,大都是平地,比他家的坡地要好得多。這樣,他住在學校,守著田地,種地也方便些。 王校長自然同意了袁新林的請求,準備趁今天下午有時間,和三邊的地鄰勘定一下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