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深冬,當第一片晶瑩的雪花輕輕飄落時,史婉蓮便開始了她忙碌的年前準備。 自從十八歲那年春節在塘楓婆家度過之後,每年春節,她都會攜著丈夫回到潤州孝義莊的娘家,享受那份骨肉團聚的溫馨。明年的春節也不例外,夫婦倆將再次踏上回孝義莊的路途,去追尋那份久違的親情交融。 每年為了趕到孝義莊過春節,夫婦倆一過元旦就開始籌備年禮。他們把火腿、風雞、香榧等暨陽特產以及各種糖果、糕點,如老鼠搬香火般地陸續往家運,生怕因錯失良機而買不到年貨,導致回家過年時帶的禮物顯得涼薄寒磣。 年禮準備完畢,接著要提前買火車票。買火車票的長龍往往蜿蜒至大街上。那天下班後,史婉蓮站在凜冽的北風裡,排了整整兩個小時的隊,終於買到了兩張去潤州的硬座票。 夫妻倆跟往年一樣,在除夕前一天晚上七八點鐘,拎著大包小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上了火車。 在密封罐一樣的車廂裡,他們頭靠著頭、肩倚著肩,昏昏沉沉地經過池湄、永興、錢塘、檇李、龍華、姑蘇、新吳、延陵後,孝義莊的親人們就在向他們招手了。 那日,列車報過“……潤州站快到了,請旅客們做好下車準備”後,史婉蓮扶著丈夫的肩站起來,活動一下早已發麻的雙腿後,就脫掉鞋子站上座位,開始把一個個包袱遞給丈夫。 “勿曉得爸爸有沒有收到我的信,勿曉得忠信會不會像去年那樣到車廂來接我們。”史婉蓮頗有些擔憂地說道。 “如果忠信沒接上我們,我們就等天亮坐汽車去孝義莊唄!” 火車越來越慢了……史婉蓮的心情也隨之越來越迫切,越來越激動。每到這個時候,她的心早已飛到孝義莊,飛到了朝思暮想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中間。 火車已經駛進潤州站,很快就要停下來了。 “我看到忠信啦,我看到忠信啦!忠信又長高了。”史婉蓮興奮地大叫起來,熱淚奪眶而出。 火車徹底停了,高元健立即打開車窗,把頭伸出窗外大聲地喊道:“忠信!我們在這兒。” “姐姐、姐夫!快把行李遞給我!”一個十五六歲,臉上長著幾粒青春痘,眉眼和史婉蓮有三分相似的少年歡快地跑過來。 “好來!”高元健就把一個個大包袱通過車窗塞給妻弟。 “忠信又長高了!”史婉蓮拍拍大弟弟單薄的肩膀說道。 “姐姐、姐夫,你們比去年胖了點兒呢。”史忠信雙手拎著沉甸甸的行李,一邊走一邊回頭說,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笑容。 “忠信下半年就要高中畢業了吧?準備等招工進廠嗎?”高元健問。 “是的,姐夫!我等常寧汽修廠夏季招工,就去報名。汽修廠就在姐姐原來上班的汽配廠旁邊。”史忠信答。 “我曉得的。哈哈!我們家人的工作都和汽車沾邊。”史婉蓮笑道。 三人談笑間,搭上了前往孝義莊的早班汽車。車廂內彌漫著淡淡的汽油味,混合著清晨的寒意,卻被他們的歡聲笑語所驅散。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行程,汽車終於抵達了孝義莊汽車站。 此時,天色微微泛白,如同被一層輕薄的宣紙輕輕籠罩,朦朧而神秘。遠處的山巒和近旁的房屋在薄霧中若隱若現,仿佛仍在沉睡之中。 史興華見大兒子順利地接回了大女兒、大女婿,哈哈大笑道:“我的大姑娘、大姑爺又家來咯!” 慈父伸出柔軟的雙臂,抱抱朝他撒嬌的大姑娘,拍拍大女婿的肩膀道:“趕緊回家喝口熱的!你媽他們今天早就起床了,眼巴巴都在家裡等你們哩!” 繞過汽車站候車室,史婉蓮一眼就看見了那扇貼著丈夫所寫對聯的木門。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隻名叫“黑豹”的小母狗,搖著細細的尾巴吠聲大作。因為,牠剛來史家不久,還不認得從遠方歸來的親人。 “大姐姐、大姐夫!”一群孩子突然從屋裡沖出來,奔向他們。許桂英則站在門口,一邊笑著露出雪白整齊的牙,一邊用圍裙擦著眼淚…… 很多年以後,高元健依舊清晰地記得妻弟妻妹過了那個春節後的各自年齡:史忠信,十六歲的高中生,已然成為家中的堅實支柱;史婉雲十三歲,初二年級,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依然是文靜乖巧的性情;而十一歲的史婉香,正上小學五年級,個頭飛快地往上躥,幾乎要追上二姐婉雲了;八歲的史孝義,上一年級,見到大姐就開心地笑個不停,但麵對大姐夫時還是顯得有些害羞;最小的史智禮才五歲,這個洋娃娃般可愛的大男孩,三歲斷奶,因而長得比同齡孩子都要高挑。 席間,許桂英說:“婉蓮的身體沒有大礙的話,你們兩個都老大不小了,該要小把戲啦!現在智禮也大了,趁我還帶得動,你們生了就放到孝義莊來,我來給你們帶。” 史婉蓮嘻嘻笑道;“那太好了!我的心臟徹底沒事啦。我也想要小把戲了,否則……小毛衣毛褲都沒地方放了。” 高元健微笑道;“從一九六七年開始懷吧!然後我們一口氣生他三個,完成生育任務。事實證明,我們的計劃生育是成功的,否則婉蓮也做不了主辦會計哦!” “哦,大姐生出來的小把戲要叫我‘小姨娘’咯!”史婉香興奮地拍著手喊道。 孝義莊大隊乾部在每年正月裡,必定要來請史興華站長吃晚飯。見史家大姑娘、大姑爺在,那麼高元健夫婦是怎麼都“逃”不掉這頓飯的。 大隊書記請過了,大隊副書記以及平時和史家有人情往來的村民,就會接龍似地來請史家人吃飯。 史婉蓮真心不願意吃請。即使去人家家裡,也是基本不動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裝裝樣子而已。因為,她看見席上有人眼角藏屎,或唾沫橫飛,或碗筷調羹看上去油膩膩的,或菜肴燒得黑乎乎的,便什麼也吃不下了。 主人以為她怕難為情,就拚命地往她麵前的碗裡夾魚啊肉啊,她再三推辭也阻擋不了主人火一樣的熱情。每每見此情景,高元健就悄悄地把妻子的難處給解決了。 夫婦倆吃請的結果就是,史婉蓮回家需蒸包子饅頭,或下碗餃子、麵條來補餐,高元健則因食肉太多而消化不良。 夫妻倆每年都下決心來年不再受請,但到時候又是盛情難卻,怕給人留下高不可攀的印象。 正月裡,史家人除了需要經常外出吃飯,也有不少人來給史家拜年,那麼留客人吃飯是最基本的禮節。 今年正月初三,許桂英在孝義莊大隊新認的乾女兒洪水芹帶著兒子,首次來給史家拜年。 中午,許桂英在忙於弄飯,史興華在汽車站上班,史婉雲和史婉香在灶間幫母親燒火弄飯,男孩子們帶著洪水芹的兒子在屋外玩,大家都很忙。招待洪水芹的任務自然落在史婉蓮頭上。 史婉蓮向來怕生,最懼和陌生人沒話找話地聊天。她此前並不認識洪水芹,於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好陪客人枯坐著,氣氛十分尷尬。 史婉蓮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從外麵溜達回來的高元健。他一踏進家門,整個氣氛瞬間變得活躍起來。 高元健熱情洋溢地與洪水芹交談,從她的祖宗三代問起,循循善誘,竟然讓平素不善言辭的農村婦女打開了話匣子,兩人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