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拿起靠在門邊的掃把,掃幾片從後山飄下來的落葉後,她突然覺得,真沒意思。不止自家院子明明沒種一棵樹卻每天都得掃院子沒意思…… 李逐日抱著掃把,在門前的臺階處坐下。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屁用沒有的臺階沒意思……抬頭瞥見幾隻鳥兒將攀於柴房頂,自己懶得收的成熟葡萄糟蹋得不成樣子。稍微鬆懈,半年的成果就會付之東流沒意思……才停下休息這麼會兒,耳邊便嗡嗡作響,不論什麼季節,到處都是蚊蟲沒意思…… 長發淩亂的女孩收回目光,轉而仰頭望著天上星。人都死了我還得一直聽話,沒意思。 她覺得自己好像院墻的籬笆木門,吱呀吱呀,每日都是一成不變的開開關關。每響一聲,就掉下一塊白漆來,仍誰也看不出它本來的麵貌,籬笆門是,院子也是,似乎被爬藤植物占領了呢。 可是她不會刷漆,也沒人會回來幫她上漆。 2. 月底了,她先騎著摩托上鎮裡補充消耗品,回家時順路探望重病的墨叔叔。 他死了,棺槨葬在扯魚山。雖說是隔壁村的地界,但是從自家後山興許也能走通,之前見水牛哥走親戚過的就是山路。 回到家,把東西放下,喝完水,拿兩塊蔬菜餅乾,逐日就背上背簍上山去了——她要去祭拜墨叔叔,順道揀點柴火。 走之前看了太陽,沒到正中,還來得及吃下午飯。翻過一座小山頭,她突然就發現自己忘記帶鐮刀了,雖然不知道現在是什麼季節,但是……野草瘋長啊。 李逐日從口袋裡掏出表,才走了十幾分鐘;背後……根本感受不到重量。她突然想起自己很多東西沒帶上。 剛從鎮上回來,飲用水也還沒拆封,這些細碎小事很順其自然地就忘了。 但是手機居然也不在框裡,除了事很難求救。但是她不想回去,不是怕麻煩,但是不能耽擱時間,都安排好了的。 3. 可是壞事總是紮堆來。落葉和雜草把山路、標誌都蓋得嚴嚴實實,她踩到捕獸夾了。 剛夾上的一瞬間,她就疼出了一頭汗。憑著經驗,她知道現下需要一塊木頭或石頭眼下沒有大塊的石頭,而木頭——她的背簍裡就有合適的。可是她騰不出手去夠,力氣不足夠掰開捕獸夾,雙手必須保持撐開狀以保住自己的腳。也對,要是能掰開,這破夾子已經……不對,不能隨便亂扔。 “劈裡啪啦”,她好像聽到鞭炮聲了,也許是燒火聲。好運氣,撞上好人家忌日了。逐日鬆了口起,扯著嗓子大喊:“救命!有人麼!這裡有人踩捕獸夾了!救命啊!!” 回聲一道道傳回來,卻沒有任何一道是她想聽到的信息。 “你好!有人嗎!救命!有人就應一聲!”李逐日等了一會兒,有些焦急了,手上力氣漸漸不支,剛剛鐵齒又陷進去幾分。她又慶幸自己剛開始的反應快。好疼啊……不過她不該死在這裡,至少不該是現在。她剛買了農藥,本來就算晚了時候,如果不今晚回去打好,菜地裡的花菜就要被蟲吃光了。 又叫了幾回,她放棄向人求助這條路了。但她很快就想到了辦法,拖著傷腿,向最近一那棵樹蹭去。隻是,之前沒發現,這片樹長得可真直啊。環視一圈,李逐日暗自咬牙,但凡,但凡有一棵樹有一條根或是枝長歪些,她都有個力能借上。 汗水浸濕汗衫,她有些口渴了,還非常餓。舔了下唇,卻沒有任何口水能夠分泌出來潤濕自己。她想像往常一樣,順帶著將嘴上的死皮撕下,但胳膊上的酸痛很快將她的注意力拉回捕獸夾。 側倚著樹休息了會兒,她感覺力量回來了些,心一橫,手上加大力氣,腰部也同步發力猛地彎下。老天很給力的讓她抖落出兩塊木料,雖然小了些。 李逐日心頭一喜,叼起木塊進夾子。 彎腰的時候她發現她的右腿麻了,正要放入第二塊左小腿肚的肌肉滾動了一番,伴隨而來的是整條腿的抽搐。 關鍵時刻的抽筋打了她個措手不及,手就鬆了一剎。隻那一瞬間,鐵齒毫不猶豫地刺入血肉,逐日趕緊加了把力氣。“唔嗯……嗬”好痛!剛剛那一下絕對是傷到筋骨了,劇痛使她不得不停下動作。 待好些了,將木塊放入,兩隻手用力內合夾尾,將鮮血淋漓的左腳抽出。她吸著冷氣,看到那冒著寒光的鋸齒上似乎還掛著她的肉絲,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一會兒功夫,她的腿又抽了一回筋,趕緊將壓墊著的右腿也抽出來——回回血。 4. 她有些想念家裡的爬藤們了。要是它們在這兒,固定下腿腳,自己也就能走下山了。好在路上撿到根結實的長樹枝,不然也不知道跳著要多久才能回去,而且也很危險。回到的時候,下午飯時間剛到,隻是她沒什麼力氣吃了,把腳包好,上了個廁所,打電話叫石醫生過來,就攤在床上睡死過去。 處理好傷口,聽完注意事項,醫生走了,房子空了。“害——”李逐日長嘆口氣,聲音在空曠的房間回蕩,撞回她的耳廓,就像……在山裡一樣。她突然有些想家了。 5. 好像沒必要了。 養傷的前幾天,她沒有掃院子,沒有早上把盆栽搬出去曬晚上又搬回來;她沒有疊被子,沒有刷牙洗澡;沒有看書,沒有穿衣服。 她沒有像往常的日日夜夜強硬地對著鏡子微笑,好像有很多手在她的身體裡亂掏,然後將一切抽離,撕扯著產生鈍痛。 但是實際上養傷比平日裡輕鬆不少,每日的塗藥流程讓她產生了個新愛好——看著塗過碘伏的傷口翕張、時不時吐兩顆泡泡。 經此一役,她對墻上的藤蔓也多了幾分親切,稍微扯下來幾條,它們便乖順地纏繞在自己的腕骨。拄著拐杖,她從柴堆裡翻出鐮刀,清下一大片藤,接下來幾天便在搖椅上研究它們的各種玩法,大有格物致知之誌。 渾渾噩噩的幾天過去了,家裡的柴火燒完了,她得振作了。李逐日下坡找表姐家借了柴,回家拆下固定腿腳的支架,開始安排復健日程。三天後雖然左腳還悶痛,不能使勁,倒是能走了,就是稍微有點跛。 那天下山,竹筐落在路上了,她得找回來。看了眼倚著雜物室的斧子,她上樓拿了個雙肩包下來,清點好要帶的東西就上山去了。 這次很順利,找到背簍,她打電話向小石問好路,很快就找到了墨叔叔的地方。 逐日先是拿旁邊的掃帚清理了落葉和前麵的人留下的鞭炮渣,用鐮刀除了草,然後掏出包裡的豪車,拿火柴點燃,放進叔叔的碗裡。火竄得很高,原本顏色鮮艷的跑車經烈火燒灼,離開人間,化為青煙飄散。 6. 李逐日迷路了。她沿路砍草過來的,山也就這麼點大,可周身的景物就是越來越陌生。不一會兒,腳下的路就沒有人的痕跡了。 草叢悉索,一條四腳蛇爬過她的腳背。李逐日驟然抬起頭,望著頭頂青蔥茂盛的大樹,恍惚了一瞬。她在石家村住了一輩子,沒見過有這麼粗樹乾的樹。就算是她沒什麼見識,沒在意過樹的品種,可是拜托,這山和她自家後山連在一起的,怎麼長得…… “箜,…箜,……”她聽見敲擊竹筒的聲響,富有節奏,辨不出遠近。風刮過,枝葉簌簌,蟬鳴聲在耳畔響起,樹間傳遞,隨後像是整座山的蟬都蘇醒了,“吱吱”叫著。現在……是夏天了?不管是什麼天,這場景真真詭異,逐日再看看身旁的樹,好像離自己靠的更近了,分支也更多了,好像長出手要來抓自己。也忒瘮人了。 7. 這是她第三次拿起手機看時間了,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準確地在按照原路返回,但是一個小時了……她也沒走啥岔路,且每座山頭都分了人家,怎麼可能越走越荒蕪了。除了野草、野菊、蒼耳、小紅果叢和荊棘,周圍已經沒有她認得的植物了。頭頂上越來越密,甚至連太陽都看不見了,隻能透過縫隙看到天空的藍,已確認現在還是白天。不過手機信號還是三格,這是她冷靜泰然的倚仗。 打開導航,逐日發現自己已經走到隔壁孫家坡鎮的地界了,好在也不是多遠。隻是山路情況有些復雜,她已經走到一個陡坡的邊界了,高德還是提示直行。看來這裡沒修路,它隻能顯示直線的走法。 但是逐日也不敢再繞了,耽擱這麼久,她衣服都沒晾。她決定直接下去,把手機放回背包夾層,一手抓著野草,另一隻手扶著樹,側身貼地往下蹭。這麵坡的樹長得矮小,又密集,也不擔心會一滾到底。隻是這近似九十度的大坡,也難免會有些小腳滑,不過也不礙事。 下了坡,再往前走是一片竹林,這也解釋了剛剛在山上聽到的打竹聲。不過竹林中心有片很大的空地,正中央種著棵巨大的榕樹,有大鼎環繞。此處煙霧繚繞,小臂高的香燭燃著,定是剛有人來祭拜過。逐日鬆了口氣,快步走到蒲團前,雙手合十彎腰誠心拜了拜:神仙保佑我今日不受血光之災。 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隻要從旁邊繞過……欸?怎麼是條小溪?“沒事沒事,找到河了就丟不了了。”李逐日安慰自己。導航不管用了,她決定采用迷信自救法。拆開餅乾,順著流水走。隻是,看著河道變得愈發寬闊,流水越發活潑,小姑娘心中隱隱有些不安。看到瀑布的瞬間,她徹底繃不住了。 不是,她是憑著自己這對跛腿走出秦嶺了嗎? 8. 她一下泄了氣,放下東西,找了塊石頭休息,喝了點水,她在腦子裡復盤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首先她去看墨叔叔時候還邊走邊撿柴割草也就用了一個小時可能多一些;走到這裡……她看下時間,三點多了,花了三四個小時,時間翻了一番。她又打開地圖看,確實顯示這裡有條河,家門口那石家河就匯入這裡,叫景江。 但是她是怎麼走的才能繞過被村莊圍得密不透風的幾個小山頭,光靠一直下坡就走到個有瀑布的懸崖峭壁的。地圖上有標這條瀑布嗎? 唉——休息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腿好酸痛,雖然纏了紗布,左腳踝關節還是有些不適。深深的無力感包圍了她,或許應該和幾個月前的相親對象處處看,兩個人一起上山,互相幫助著,也許會好些。或許那個人的方向感會好,能領著從小就路癡的自己回家。 算了,放棄了。翻開聯係人,鈴聲響起時,逐日的鼻頭和眼眶就開始酸了。 “喂!誰呀?”老人家年紀大了,聽不太清,嗓門也大。這個時候能聽到別人的聲音真好。她強忍下眼眶的酸澀,耐下欲出逃的淚,大聲說:“久東爺,是我啊。小葉家的二女兒。”“哦哦,是你啊,吃了嗎。” “吃了。您身體還好吧?” 對麵爽朗地笑了:“好著呢,這不,今天咱家那兩個小的非吵著要打兔子,在山上瘋跑。” “是,他們這個年紀就是愛玩。我今兒個給下四田的墨叔上墳哩,說是腸胃長了東西,沒及時查出來走的。上回嬸子說你不樂意跟他們去縣裡,怎麼就不樂意呢?城裡條件又好,交通醫療條件什麼的,方便些。我還聽說他們夜裡廣場上放電影哩。你家兩個娃也該是上學的年紀了,他們……” “咳咳……”話沒說完,對麵就出聲打斷。 “我們這些人,不比你們年輕人,在家裡住了這麼久了。我們走了,地誰種啊?你也別勸了,墨小子確實是可惜了,家裡還沒個娃娃……”久東爺惋惜道。 李逐日聽他語氣都有些生硬了,知是不願意聊剛剛那個話題了,抓緊將自己的情況和久東爺說了,讓他把電話遞給他兒媳。 換了人接,她又將自己的情況說了。“麗姐姐,能加個微信嗎,我們視頻具體說說。”她應好。 麗嫂子讓她在原地等待,動員了很多人來找她。打開共享位置,看著向她靠近的幾個頭像,心中懸著的大石終於落下。 9.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命運,偏偏就是天公不作美。距離還有兩公裡的時候,逐日就迫不及待站起來觀望。直到所有點重合了,也沒見到半點人影。此時天空已經暗下來些了,鮮紅的火燒雲躲在天邊伺機而動。她心中焦急,立即撥通麗姐的電話:“喂,姐,你們到了沒?” “都到了,你人呢?這兒也沒什麼河啊……” “找找她手機在哪兒”表舅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好像身邊還有很多人。 “找什麼手機呢,沒看著小周再給陽陽打電話呢?” “這怎麼可能呢,咱都到地方了,肯定是拿另個手機定的位。我就說讓你喝點六個核桃吧,孩子麵前你矯情什麼,人家都遞……” 後麵聽不清了,耳畔的嗡鳴聲越來越大,蓋過了洶湧的河水拍打岸石的澎湃;掩住了電話那頭的談話;掐滅了她的希望。 “喂?喂?聽見沒?”麗姐在催促什麼? 思緒逐漸回籠,“啊?姐你剛剛說什麼,剛才太吵了沒聽見。”那邊人似乎是有些著急。 “咱們再打個視頻。” “好。” 畫幅轉入一張清麗的麵孔,眉尾下拖,是周麗做的紋眉,她之前一直覺得難看來著。這種時候突然覺得很好笑,明明剛死裡逃生出來,腳都沒好全又來送死。真真是打著燈籠上茅廁。 “是不是程序壞了啊?”她聽見自己的哽咽,聲音破碎,幾不成句。 “這咋可能呢,妹子你別怕,你麗姐姐和你哥肯定找你回來。”嫂子的語氣溫柔而堅定。是啊,她一定會找到自己的,周麗從來都不食言的。“你快照照周圍啥樣,或者你去瀑布口往下拍拍,可能我們是在下麵。” 在……在下麵嗎?逐日拿衛衣袖子抹乾眼睛,向瀑布盡頭跑去。她的頭有些暈,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點想吐。她想起來之前經過水溝,一隻青蛙突然跳出來嚇了她一大跳。那時,她一腳滑進溝裡,浸涼的水讓她起了一層疙瘩,就好像現在的風,兇橫地刮過臉頰,鉆入衛衣。 “你慢些!”“好。”“小心別又摔了。” 真的好高啊,腳還沒搭上邊,她已經不敢往前走了。 “到了嗎,快拍啊。”是視頻那頭的人在催促。 呼,李逐日鼓起勇氣往前挪了兩步,身子低伏,將手機攝像頭探出邊界。“看到沒?姐,你們在下麵嗎?” 一陣細小的騷動後。半晌,沒人答話。 “麗麗姐?怎麼樣啊?你們在下麵嗎?” “……”過了會兒,一道男聲傳來:“陽陽,你真是在陳家坡嗎?” 李逐日心中咯噔一聲,唇瓣顫抖著問:“莊升哥,你這是什麼意思?”正巧,一塊石頭被急湍的回旋撬動,落下去。她吸吸鼻子,向前出探頭。 底下是條大河,寬闊得讓人身心舒展。巨大的流水轟鳴聲突然在耳邊炸開,好像在剛剛,李逐日世界才被按下了遊戲開始鍵。 原來……是這樣啊。 “我們到林子了。前麵就一條小溪。不過這裡找到個餅乾袋子,是你丟的吧。你打小就愛吃這個。”……“喂?喂?”“怎麼不說話了”“——” 原來是這樣啊。她將手機關機,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 其實,我已經死了吧。 河流濺起的水花打在她的右手上,月亮被替了上來。這次,直到半邊臉都濕了,李逐日也沒能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