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自尋死路(1 / 1)

人神與死亡1996 壞膿 6228 字 2024-03-19

安德魯似乎一時尚未回過神來,他還下意識地抿了一口茶,才發現自己現在全身上下隻圍了一條浴巾的事實。   “這是……現實嗎?”   “當然了,”迪翁笑了笑,用卷起來的報紙趕走飛來的蒼蠅,“你現在算是醒了。”   “我本來應該是在浴缸裡,”安德魯摩挲著自己裸露的肌肉和胸口一處淺薄的刮擦傷,注視著茶杯中迷茫的倒影,然後忽然抬頭問道,“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不對,不對,不是我乾的。”他不自覺後退了兩步,被椅子腿絆倒在地上。   他顫抖著指向坐在對麵的老人:“剛剛是他,喬伊斯?霍普金斯,是他操縱了我的身體。我聽到你們兩個說話了。”   迪翁笑而不語,隻是朝他展示了手中的報紙。   “你這個該死的巫師,害人的牲口。”安德魯驚恐地揮舞雙手,下意識摸向髖部,卻沒能找到來時帶的手槍。他迅速拿起一旁放著的地球儀,作勢要砸向迪翁,“你怎麼敢!你怎麼敢!果然世界上沒有那種好事。我真是瘋了。”   坐在躺椅上的迪翁緩緩起身,他立刻應激似的高舉那個地球儀。   “好了好了,兄弟,我隻是想聲明一點,”老人老神在在地說,“如果你想離開的話,門就在那裡。”   來時的門隨著話音落下立時敞開了,但是安德魯沒有直接離開。相反,他先移到了浴室門口,第一時間取出了褲袋裡的手槍,隨後用槍對準迪翁,一步步地退出了公寓門。   老人在他走下臺階之後,緩緩地走了出來,微笑著朝他招手。   夜已經深了,迪翁兀自站在光內,枯瘦身形被放大成一條橫貫街區的狹長陰影。他稍稍躬身,無視了安德魯的槍口,如一位老紳士般將自己的家門合上。   “再見了,先生。”他最後說道。   安德魯一路倒退走上人行道,絲毫不敢懈怠地瞄準著阿根廷241的木門。幸好這個點沒什麼人,他將垂落的褲腿挽在肩頭,赤腳踩上骯臟且粗糙的馬路,風聲拂過,行道樹林葉簌簌作響。   遠處一輛豐田車呼嘯駛來,刺眼的白光忽然閃過,早在他意識到之前便猛然踩下了剎車,讓輪胎與路麵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安德魯不由得往後匆忙一個大跳,狼狽地跌倒在地上,地球儀失手摔碎,甚至把他腰間的浴巾都散開了。   驚魂未定的司機勃然大怒,飛快地搖下窗戶怒罵,但是他似乎是發現了裸男手上拿著的手槍、地上的血跡和車前的凹陷,下意識收住了聲,由著那個家夥拿起地上的褲子朝向黑暗裡狂奔。   巷道裡如地洞般深不見底。   逃跑的路上,安德魯一腳踩上了地上的臭水窪,濺了一身汙水。剛才跌倒的擦傷火辣辣地疼,他抖下那條僅剩的長褲,也不顧它私處接縫處的粗糙,直接套了上去。   他把回頭看了眼來路,將手槍匆匆塞回腰間,稍稍平復了心率又繼續順著巷子走下去。   “該死、該死,該死!我是真他媽瘋了,這個老巫師肯定是要殺了我,那個夢說的對,”安德魯喘著粗氣,調整了一下長褲的位置,“我就不該碰這種狗屁東西……不,不,收神,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卡梅倫,卡梅倫?加西亞,他……   管他呢,那家夥已經死了。   安德魯發泄似的猛踩踹了一腳水窪,把水窪直濺到自己的臉上。   忽然轉角的巷子口裡出現橘紅色的燈照,有人壓低聲音的交談也在昏暗的夜裡窸窸窣窣地傳來。影影叢叢地出現幾個人影,似乎圍在一起在做什麼。一個空鐵皮罐頭被踢倒墻角,隨後反彈到安德魯麵前幾米遠的地方。   赤膊男人靠在鐵桿上,將手頭的瓶子交給了旁邊的朋友。   “別吸太多了,我好不容易搞的好貨色,一下至少得你半個月工資。”   他朋友穿著鑲鉚釘的背心,耳朵上打了四五個環,將瓶子擰開抖了些粉末在手上,陶醉地對著一吸。“別他媽廢話了,我半個月工資能有多少。”鉚釘男用手扇那些在掌紋裡的粉末,如同野豬一般拱著吸食,他興奮地繃直了身體,許久才鬆弛下來。   “等等,把東西藏起來,別太過了,有人來了。”赤膊男人老神在在地往夜裡彈過一點煙灰,懶洋洋地躺在欄桿上。   其他四五個人也就百無聊賴地看向走來的人影。   那是一個光著上身、連鞋都沒穿的男人,狼狽得像是剛偷情被趕出來,頭低著不敢見人。聚在一起的同夥都禁不住哄笑了起來,其中那個鉚釘男剛吸了東西,最為興奮,竟然主動上去猛地一推那個路人。   “怎麼了?兄弟,睡了人家老婆被趕出來了?”鉚釘男嬉皮笑臉地上去一腳踹他的腿,“不行啊,她老公沒包你早飯?”   “別惹我。”安德魯壓低聲音說。   “我惹你媽啊惹你,瞧你這廢物。”   路人遭了他一腿,隻是捂住臉快步走開。   赤膊男人本來也在哄笑,忽然看著那個逆來順受路人身位一偏,居然帶出了腰間一道寒光。那個不是槍嗎?   其他人也發現了,忽然都噤聲了。   那個鉚釘男卻依然在窮追不舍,幾步追上去一掰路人的頭,嘻嘻地笑了。別人剛要攔他,他直接一記老拳揍上去了,打得靶子似的路人往後釀釀蹌蹌地走了幾步,依然不肯饒,抓著頭發又是一記膝擊。   “嘿,這他媽不是安德魯警官嗎?”他怪聲怪氣地叫道,顯然是認識安德魯?喬納森了,上去又是兩腳沒踹中,“怎麼連褲子都穿不上了?跑你上司老婆的被窩裡了?”   安德魯捂著頭靠在墻上,手伸向腰間打算掏槍,不料忽然被身後一個赤膊的男人拿腳踹膝蓋,一下跪倒在地。那上了保險的手槍跌落來,銀晃晃地閃著光,他撲過去要拿,結果又被赤膊男人拿腳勾著,丟到一旁的水溝裡了。   所有人都圍過來了。   赤膊男人抱著胸冷眼旁觀鉚釘男壓在了安德魯身上,掐掉了煙頭問道:“警官?真警官假警官啊?”   “還能真的假的,前些年把咱們街上幾批貨弄沒的不就是這位大老爺。”鉚釘男捉著安德魯極力反抗的手,老痰啐在了警官的臉上,“你說是不是?安德魯警官,我坐那幾個月還得多虧你呢。”看著他拳頭擦著自己額頭過了,鉚釘男還死命地用膝蓋去碾警官的腹部,三拳打得他口鼻噴血、掉了兩顆門牙。   “真的假的啊?”赤膊男人探著頭問那被壓在身下的警官,“您總得說個事啊。”   其他人撿了塊破布包著手槍來回瞅了瞅,說:“是把左輪。”   “我糙似你的媽。”   講真的,這次算是鉚釘男癮頭上來惹出的禍事。赤膊男人看到那警官腰間別的那把槍後本來是打算叫人停手的,隻是自家夥計手動實在是太他媽快,逼著人家過路人要掏槍了,他才無奈上去給這路人一腳。   不過嘛,誰叫這個安德魯的過路人是個條子呢?還是壞了他們生意的條子。這人看上去狼狽,嘴上倒是挺硬的,一句臟話把他的火氣也勾起來了。要不是近些天街頭的老大們吩咐他們不準弄死條子,他們幾個死活也得把這位警官大人給拆成十八塊碎的。   “行,夠硬漢,”那個赤膊男人也啐了口痰,朝安德魯豎了個大拇指,“給他留半條命吧。”   安德魯的脖頸以上都在發熱,他說話時口鼻都如水泵般往外噴血。受擠壓的胃部又開始極其劇烈地蠕動,仿佛裡麵藏著幾十條粘膩的毒蛇。鉚釘男連續扇了七八個耳光,打得他一陣耳鳴,血紅色的深夜裡天旋地轉。   其他幾個人過來幫忙,用皮靴踩死了他的手腕,不斷用鞋跟在碾。   辛辣的痛楚如同火焰在灼燒他。被血液浸透的視野中,那個上頭了的鉚釘男口鼻噴出熱氣,又是一拳直砸他的眼眶。這個地痞的眼睛裡燃燒著復仇和暴行的狂喜,但是很快,就被更大的痛苦所覆蓋了。   鉚釘男一拳過去,忽然見到兩旁幫忙踩住手的兄弟一個趔趄、一個仰天摔倒。他正扭頭呢,卻見到一雙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他揮過去的拳頭,將指頭直接撕扯開。   劇烈的疼痛一下使他泄了勁兒,絕望地嚎哭起來。   “別!別!啊啊啊!”   那個滿臉鮮血的警察將他的無名指和小指連著半個手掌一起撕下來丟開了。   隨後警官的右手一伸,插入鉚釘男的咽喉並且往上一拉,扣爛了他的聲帶,使得這個囂張一時的地痞如同被砍頭的雞一樣倒在地上絕望地抽搐,眼見得生命逐漸衰落了。   ——看到了嗎?你已非肉體凡胎。   恍然間,那兩個在旁邊挾持安德魯手臂的小混混還搞不清發生了什麼,隻是一人掏刀、一人掄拳朝他這邊招呼。安德魯此時仍然倒在地上,右手下意識地捉住了那把短刀,順著刀刃血淋淋地抓住了捉刀的手。   骨碎聲清晰地傳來。   另一邊掄拳的小混混在哀嚎聲中急忙止住了拳勢,還沒來得及往後扯,忽然眼前一黑,一個重物便已然砸到臉上。   一下兩下三下,隨著他的掄動,兩個小混混的氣息越來越薄弱。血濺在墻上、流在地上,最終被摧毀成一朵逐漸綻放的血曇花。   烏雲吹散,冷漠的月光下赤裸的安德魯緩緩站起身。他的長褲早已撕裂,不著片縷的身體此時已經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他還想再次掄起手中的混混向對方的同夥砸去,可是待得他發力時卻見到手裡拿的胳膊已經是軟綿綿地折斷了,一鬆手便像是柳條似的癱在地上。   忽然一聲槍響。   在幾米處,赤膊男人撿起了地上那把破布包裹的左輪手槍。   “我和我的朋友,曾經,那麼拿槍,對準過像我這樣的人。”安德魯艱澀地說。   如雷鳴般的槍聲響起,他受槍擊而不斷後退,如重錘般的四發子彈猛擊在他身上,在他的胸膛、膝蓋乃至肩膀上打出四個透明的血洞。月光照過他的身軀,在巷子中印出一個有四個洞的漆黑鬼影,鬼影一路蔓延到赤膊男人的腳下。   但是安德魯沒有倒下。   相反,他一步向前。   於是比思維更快,赤膊男人丟下手槍轉身就跑。   腳下的巷道此時如同鋪滿了銀霜般,奔跑中他幾乎也沒有想、什麼也不敢想。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但是依然,他依然不夠快,他低頭時看到了狹長如投槍的影子,迅速地追趕上了他。   劇痛忽然從胸口破開,赤膊男人被一根鋼筋貫穿,釘死在了漆黑的夜裡。   還有一個人……   安德魯側頭看向瑟縮地躲在一角的年輕人,他削過了半個腦門的金發,舌頭、鼻翼都鑲了釘子,此時正嗚咽地看著自己。   “我沒傷害你。”他涕泗橫流地說。   “但是你,也沒阻止他們。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嗎?”   “這怎麼也不至於死吧?你是警察吧?對吧?我可以自首、我可以坐牢,讓法律審判我吧!求求你別殺了我!”那年輕人就在安德魯麵前扣頭,直接磕在安德魯胸前流出來的血泊裡。   安德魯恍惚地用手指抬起這個小混混的頭,一時間思緒萬千,最後才說:“也許吧,我已經不再是了。”於是“哢嚓”一聲,手中的頭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生生被扭斷了。   最後一個人也死了。   他丟下手裡抓著的腦袋,仍由它無力地垂下去,隨後靠著這個年輕人的屍體坐下了。   從這裡抬頭望去,能看到市中心高聳的辦公樓和山上旋轉餐廳光輝的尖端。亂拉的電線在上方交織,將遠景切割成一個個支離的碎塊和模糊的圖景。背部抵在石灰剝落的老舊墻壁上,他輕輕地喘息著,呼氣,吸氣,最後再呼氣,聽見大街上那些機車黨炸街的摩托聲。   “喬伊斯?霍普金斯,我知道你在。”   漫長的沉默過後,無端的心緒升起。   ——先回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