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伊非克拉底(上)(1 / 1)

人神與死亡1996 壞膿 7320 字 2024-03-22

迪翁?卡拉揚尼斯似乎有很好的駕駛技術,或者說他認為自己很好。安德魯分辨不了這點,畢竟他們一直開在少人的大道上。   遙遠的地平線上仍然有一線日落的金輝,但是大半個天空已然由藍而紫,渲染成海洋館魚缸中的幽深的紫灰色。瀝青大道的盡頭閃過前車的尾燈,老人打開了遠光燈,扇形的暖光傾瀉在路沿的行道樹和消防車上。   冷氣在車內嗡嗡作響,讓男人領口的涼意久久未散。安德魯倚在副駕駛的窗前,凝視前方市政廳雇來的員工爬上消防梯,用上園藝用的長剪刀修剪行道樹過於繁茂的枝乾。   “我們要去哪裡?”   “墻上蘭花。”   汽車過去了。安德魯疑惑地緩緩坐正,又重復了一遍:“墻上蘭花?”   車前窗開始起霧,迪翁漫不經心地將出風口重新調整好,冷眼看著霧氣一點點被吹乾。安德魯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你去過墻上蘭花?   這時候心裡倒是起了想法。   “之前查你的案子時去過,”安德魯注意著迪翁的神情變化,一邊低聲與腦內的喬伊斯?霍普金斯交談,“我們發現受害人都參與過墻上蘭花的聚會活動。”   ——啊,不奇怪,我確實是靠著他們在餐廳寫的活動報表挑人的。畢竟我不是市政廳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居民們的祖籍到底在哪裡。   “……你還真是膽大妄為。”   ——不,親愛的,我想假使你不在這個專案組裡的話,他們是一輩子也不可能發現我挑選肉食是照著餐廳的報表選的。   “不要成天說話說一半。”   ——唉,還記得我和你聊過的唱片的那件事嗎?   一種毛骨悚然的觸感於他的耳後繞過,安德魯冷聲說道:“也許我可以提醒你,發現這個的並不是我本人,而是卡梅倫。”   汽車忽然加速,隨後向左繞行。   立交橋下的陰影中,安德魯看到前方跑車的尾燈被迪翁?卡拉揚尼斯一踩油門、一擰方向盤便甩到身後去了。而這輛賓利除了門鎖以外,其他都應該是80年代的老貨。   火光明滅,哢噠一聲響,絲綢睡袍的老人嫻熟地搖下車窗,在窗外的呼嘯風聲中彈落了煙灰。一縷青煙從他口中徐徐排出。   安德魯不確定是否是這樣,但是無論迪翁?卡拉揚尼斯、喬伊斯?霍普金斯,亦或者是所謂的墻上蘭花,他們都表示出一種對火焰和煙霧的青睞。火盆、蠟燭乃至熏爐,假使那個墻上蘭花真的也和他們有關的話。   “來一根?”老人忽然問。   “不,不用了,我已經戒掉了。”   迪翁用晦澀難明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將健牌塞回睡袍口袋:“戒不了多久的。”   於是兩人便不再交談了。   “喬伊斯?”在漫長的沉默中,安德魯試圖尋找那一瞬間異樣的情緒。   ——說吧。   “墻上蘭花到底是什麼地方?”   ——聖體教集眾的會所,將軍和伊非克拉底的軍營。他們兩個目前是我們在佐治亞州的話事人,應該是南北戰爭時來的這裡,而在那時起我們就把墻上蘭花當作總部了。   安德魯回憶起與卡梅倫來到那家餐廳時的見聞,忽然開口問道:“我倒是發現你現在話變多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腦海發現了什麼具象的東西,類似於笑聲,如同鋸子般的粗糙的笑聲,讓他陡然回想起喬伊斯?霍普金斯那可憎的、傷痕累累的麵部。   ——我可不敢確認你會不會認為我在影響你。畢竟剛剛你做出的決定可相當重大,要是你以後認為是我慫恿你拋棄以往的生活那可就不好玩了。   汽車行駛到熟悉的街道上,和幾個月前如出一轍地,在街角的公用停車場停下。   管理的要來收停車費,把熱水瓶直接杵在了他們的車上。迪翁在那裡居然一時半會掏不出,在枯瘦單薄的身上摸索了才取出一枚不知道哪裡來的紐扣。安德魯隻好自掏腰包,取出走時帶著的現金了事。   離墻上蘭花還有幾百米遠,兩側道路種的都是棕櫚樹。老人一邊無所謂地吞雲吐霧,一邊在前麵講起了接下來的注意事項。   “喬伊斯和你講了墻上蘭花沒有?”   安德魯跨過停車場的欄桿,在他身後聳了聳肩:“他隻是說這裡是你們集眾的會所。”   “我們?嗬,他們可不是我們。”   “什麼意思?”   “我和喬伊斯同墻上蘭花的大多數人不是一路的,他們都是一群循規循矩的蠢貨,”迪翁將煙頭彈到地上,手插到自己的兜裡,回頭沖安德魯冷笑,“也就伊非克拉底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他要是知道了……”   老人沒說話了,啐一口痰在旁邊的垃圾桶裡。   安德魯皺了皺眉頭:“知道了會怎麼樣?”   “會像喬伊斯這樣隨意地死了,”迪翁?卡拉揚尼斯厭煩地說,“不然你真以為喬伊斯是有意這樣的?變成一個殘魂。”   “他說我是特別的……”   墻上蘭花就在斑馬線對麵,傍晚時分瘮人的紅光從大門處瀉出來。附近此時一點人煙也沒有,瀝青路麵上也甚少有車輛駛過。行道燈由綠轉紅,安德魯見左右無人剛想過去,卻見一隻老手攔在胸前。   迪翁渾濁的老眼閃過一線冷光,他嘲諷似的說道:“總之你記住我們和墻上蘭花不是一路人,雖然我們都是聖體教的,但是伊非克拉底他們和我們幾個關係要另算。待會進去時看著點,照喬伊斯說的做,要是讓人瞧出問題,我們都得完蛋。”   “所以你們是間諜?”   “去你媽的間諜,”老人朝地上惡狠狠地啐一口,“我們是麥卡錫時代裡的喬治?馬歇爾。”   ——完全不準確,老東西還真會給自己爭光。   “那我該怎麼辦?”安德魯嘆了口氣。   “閉上嘴,少說話。有問題喬伊斯會告訴你的。”   綠燈終於亮了,兩人於是便橫穿馬路,抵達了墻上蘭花的大門。門前的侍衛很明顯認得迪翁?卡拉揚尼斯,一言不發地走到前門領路,將兩人帶到了舞廳門口。   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侍衛,迪翁一口痰卡在喉嚨上不去下不來,最後隻能生生咽下去。早在安德魯要說什麼的時候,他拉著安德魯穿過鐵鏈交織、香爐低垂的大廳,爬上兩側燭火通明的長廊。   這裡是餐廳的包廂走廊,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麝香味和掩飾不住的血腥味。火把在墻上熊熊燃燒,照耀得地下的波斯金毯金光燦燦,一支支玫瑰美輪美奐。   侍者身穿長袍,低著頭將用過餐的食客推出包廂,在路過他們時如蛇人般微微低頭致意。食客有老有少,往往西裝革履,其中一位的拇指上竟然帶著鴿子蛋大的火歐泊,乍一眼看過去都是成功人士。可是這些成功人士的嘴角都流著涎水,雙目無神,仿佛罹患癡呆的老人。   “那都是自願作食材的,”他低聲對安德魯說,“照埃及人搞木乃伊的順序切內臟,然後是大腸、大腦。”   “……我看到了一位州議員。”   “除非到了最後,按理說對他們都不會有影響的。”   “他們瘋了嗎?”   安德魯隻要還記得那個議員在電視上是如何的雄辯和狡詐,以及他當年的花邊新聞是如何引發全市轟動,那麼就根本不能把他和這裡的癡呆兒聯係起來   “不,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離開來來往往的侍者和他們癡呆狀的顧客,兩人幾步快走走過了一個拐角。   甬道的盡頭是一如深井般凹陷的大門。   迪翁?卡拉揚尼斯首先摁了旁邊的門鈴,他把手揣在寬大的袖子裡,老神在在地回望了安德魯一眼。他撓了撓胸脯,解釋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餐廳裡的辦公室安門鈴。”   安德魯剛要說什麼,一個粗糲而剛硬的嗓音在門後傳出。   “我可是一直聽著呢。”   墻上蘭花的經理漫不經心地打開門,他斜切過鼻梁的傷疤依然如此醒目。經理袒露著上身,手背上還有幾個穿刺痊愈後的疤痕,辦公室裡煙霧從他背後湧出來,環繞著他堅實的肌肉。   迪翁?卡拉揚尼斯抽出了插在胸前的手同經理握了握,說道:“好久不見啊,伊非克拉底。”   “我倒是沒那麼想你這小渾蛋……和你手上的胸毛。”經理收回手,撚著剛剛迪翁粘到自己手上的那根枯萎發黃的毛發。他又看向了了站在一旁的安德魯說道:“兩位總算來了,我就姑且不和你握手了,想必大家都不會喜歡卡拉揚尼斯的胸毛。”   “不讓我們進去?”   經理一聲哂笑。   辦公室煙籠霧繞,一間窗都沒有,呈現出穴居人式的封閉。一個火盆被懸高高吊起,幾人的影子在石砌的墻壁上忽明忽滅。經理走到了辦公桌後,緩慢地用手指按壓自己流血的手掌。   經理指了指對麵的幾個座位,“坐吧,安德魯先生,還有迪翁。”   迪翁?卡拉揚尼斯倒是當仁不讓地坐下了,安德魯倒想猶豫,結果被他一拉順勢入座。   辦公桌上沒見到什麼文件,隻有一些處理到一半的木雕。經理也懶得穿衣服,取出一個騎在馬上的將軍,用手邊的刻刀仔細地描出將軍雙角帽的輪廓。他吹了吹木屑問道:“迪翁,我們多少年未見了?”   “三年吧,自從我上次受傷已經三年了。”   “你養好病了?”經理忽的一笑,若有深意地說道,“當然了,當然了,你當然養好病了。那麼你這會來是為了什麼呢。”   迪翁翹起一條毛腿,如同大部分上了年紀的老人那樣臥進沙發裡。他摳了摳頭,一邊低頭清理指縫裡的頭皮,一邊說:“你知道的,當然是因為喬伊斯的事情了。”   “喬伊斯?霍普金斯,我記得你是他的老師來著。怎麼?兄弟,你對我們的安排有什麼意見嗎?”   “不不不,當然沒有意見。”迪翁立時說道。他頭也不摳了,腿也不抖了,大有一副大義滅親之勢,一拍大腿理所當然地說道:“要我說啊喬伊斯他就是死了好。居然和鬼臉飛蛾的人私通,不弄死他還弄死誰?”   “所以為什麼要帶安德魯先生來,”經理微微一笑,站起身問道,“你今天說自己是為了喬伊斯而來的,卻又帶著安德魯先生過來了,想必這件事一定與他有關吧?”   沙發的右側是一個酒櫃,一支支誘人的紅葡萄酒被支架盛放在櫃中。最高的那一層存放的並非是酒瓶,而是經理雕刻的木雕,其中有大西庇阿、安提柯、被象群包圍的漢尼拔?巴卡、阿伽門農等古典時代的將領。   安德魯本來在辯識這些木雕裡又有多少他不認得的,而回過神來時,經理已經將手裡雕刻完成的拿破侖?波拿巴塞到了自己的手裡。馬上的將軍一手插在胸前的衣襟裡,一手虛按自己的帽子,神態狂妄無比。   “當然與他有關了。”   經理挨著安德魯坐下,無比放鬆地將胳膊搭在了前警察的肩膀上,聞聲隨意地對安德魯問道:“是嗎?”   安德魯根本不知如何作答,而喬伊斯?霍普金斯也沒對他作出任何指示。他隻能摩挲著手裡的拿破侖木雕,故作迷茫地看著經理。經理左手淌著的血液打濕了他的肩頭。   迪翁?卡拉揚尼斯擤了擤鼻子,解釋道:“我是去查看喬伊斯死況的時候發現他的,濃厚的血腥味怎麼也蓋不住,大概就是他殺了喬伊斯吧。畢竟喬伊斯的復仇宣言就在他身上。”   經理笑著說:“我看得出來你晉升了他。”   “晉升?當然,我當然晉升了他。你難道沒有看到他多麼特別嗎?他是一個親緣關係上的回環,天生的回環。如果不是他,我可不相信那些凡人會有能力發現和殺死喬伊斯。”   “你說得對,”經理拍了拍安德魯的肩膀,踱步走回辦公椅,“那麼你的意思是希望他加入我們嗎?”   “他也流著希臘的血。”迪翁?卡拉揚尼斯浮誇地說。   “我看得出來,”經理麵不改色地說,“但是你總得告訴我你想乾什麼啊?日日打啞迷有什麼意思嗎?”   現在連安德魯也看得出來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事情的進展有些不太對。迪翁?卡拉揚尼斯本該在談話中作為一個欺詐者、一個出於下風的角色,但是不知為何,他居然逐漸顯現出厭煩和焦慮的情緒,並且開始自暴自棄似地進行溝通。   所以到底哪裡出了錯?在他抬起頭時,經理依然有恃無恐地凝視著迪翁?卡拉揚尼斯。盡管經理那張被一分為二的臉上始終掛著虛浮而敷衍的笑容,但每當他們對視時,安德魯卻總能感受到仿佛一條長蛇在他的瞳孔中探出頭來。   他剛剛一直期望得到喬伊斯的協助。而喬伊斯,喬伊斯?霍普金斯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也一直沒有給予他應有的支持,就好像這家夥隻是他媽的自己精神分裂的排泄物一樣。   迪翁默不作聲地低頭打起火。   經理在旁邊看了一會,從火盆裡取出一塊紅熱的煤炭丟給了老人,任由他揚起一隻手啪地接住。   昏暗中亮起一個火星。   一縷煙氣混入迷離的空氣中,炭火在靜室裡劈啪作響。迪翁忽然回頭看向安德魯說道:“安德魯,你先去停車場看下車,我懷疑他們又要多收停車費了。”   “我……”   坐在扶手椅上的經理一隻手虛按,打斷了安德魯猶疑的說辭。他幽幽地說:“安德魯先生,沒事的,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嗎?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這個拿破侖?”安德魯展示手裡的木雕拿破侖。   “您帶著就好,當作是一個小紀念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