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茄上積攢了許久的煙灰,被經理屈指彈落。 “無趣啊無趣。” 送離二人後,他回到辦公室,挪了挪自己的毛線帽,看向墻頭掛著的油畫——奧諾斯巖石,畫中是希臘軍隊在昔日赫拉克勒斯無法攻陷的要地駐軍的場景。 他一向傾慕於此番場景,在那裡,亞歷山大三世終於抵達了大力神所不能抵達的高地,人民的守護者也終於勝過了赫拉女神的榮光。 身後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 一位門徒低聲說道:“大人,將軍在後廚等著您。” “食客身上取下來的都送下去了麼?”經理側過頭問。 “都已經送過去了。” “我們下去吧。”他吩咐道,將雪茄在手中掐滅。 後廚在墻上蘭花的第一層,方才那兩位警員來時他有意領著他們錯開了它的位置。 下樓之後,經理繞過臺階,提起一盞油燈,在低垂的鐵鏈中穿行,跨過地上的蠟燭。經過一條斜向上的甬道,後廚沉重的鐵門便在深嵌在盡頭。 門徒在他身後,向前一步抵住大門賣力地將鐵門推開。 幽邃的溶洞裡一壇聖火熊熊燃燒。 他走下臺階,門徒及時將鐵門合攏,仿佛在空曠的地下揮下了沉重的鐵錘。 “我的大人!”經理張開雙臂對另外一個人喊道。 將軍索斯提尼斯枯瘦的身體在聖火前晃動,形成的影子在蒼白潮濕的洞穴中格外龐大。露水從鐘乳石上墜落,一根根鐵鉤隨著熱風搖晃。金屬碰撞的雜音中,鉤子上掛著的胴體如飽滿的果實般搖搖欲墜。 經理避開腳下的一灘水窪,緩步走至老人旁邊,雙手握住老人的一隻手以示敬意。 被稱作將軍的老人身形乾枯,樣貌醜陋。他的額頭上滿是蒼白色的疣和隆起的囊腫,脊背彎曲歪斜,無法直立。痛風在他身上甚是嚴重,他伸出的右手如雞爪般,嶙峋怪異,關節處被硬質痛風石所堆積。 老人收回手,繼續眼前的工作:“他們走了。” “走了。” “兩個凡人?” 燃燒的聖火前是一張屠夫用的桌案,地上散落各式各樣的刀具。 一隻祭祀用的牲羊從腹部被剖開,他的血手在羊的腹部反復地摸索著,仿佛在體味著什麼。 “兩個警員——兩個士兵,他們好像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認為最近失蹤的幾個凡人是我們帶走的、或者說與我們有關。” “你對他們說了什麼?” “我要他們幾天之後過來參加我們的宴會。” “所以,你是怎麼想的?” 經理低了低頭:“按老辦法嗎?” “不……最近我們還是收斂點,拿出一個我們的人給他們好了,”將軍索斯提尼斯細細品味著羊心的質感,“聖安德肋剛從中東回來,我們姑且賣他個好。大業即將達成,不要過早暴露我們的意圖。” “就這樣舍掉一個人嗎?希臘人已經不多了。” “最早的時候,我們還隻接收馬其頓人,希臘人又算什麼?”老人將羊心揪下,丟到口中咀嚼,“時間已經不夠了,該流的血該趁早流了才是,不要滿肚肥油地在床上死了。” “您覺得誰會比較好?” 溶洞內的焰光一閃,經理剛要抬頭,溶洞頂的血水便滴落到他的額前。 枯瘦的手將羊肝遞到他的眼前。 “我的士兵,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將軍命令道。 羊肝上的裂紋藤蔓般蔓生,這是吉兆。經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這事既然是喬伊斯造的孽,那麼還是得有他來受著。” “讓他帶上塞琉西亞城墻上的碑文,關於蘇薩的第二次祭獻的碑文——他會認可的,”老人說,“這是大功業的一部分,他入教雖晚,但是對教義的理解這幾年來屬實難覓。他今日睡去了,明日總有醒來的日子。” ……………… “我約好了,安德魯·喬納森……對,在這裡,座機號是42379167212。” 在前臺確認了之後,安德魯提起手裡的一袋水果和保溫盒,右拐步入金百合療養院的住宿樓。 今天是個好天氣,窗外的草坪上活動不便是老人們被護工推著曬太陽。靠西邊是露天網球場,中間的球網被拆了下來,幾個身體健康的老頭子穿著運動短褲在場地上玩拋接球。 幾隻蝴蝶飛進了住宿樓,翅膀如油花般色彩斑斕,擦著他的衣角飄了過去。 安德魯繞過一位端著穢物的護工,扣響了父親的房門。 “請進!” 門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吆喝。 父親帶著老花鏡,俯在桌前不知道在寫什麼。他的手顫顫巍巍的,不時拿鋼筆去吸墨,寫字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挑戰了。 “爸,你在寫什麼呢?” 安德魯將手頭的東西放在床頭的櫃子上,結果被老頭嗬斥著拿開,隻好將它們都暫時擺在床腳的地麵上。 老頭子用希臘語在寫他的賬單,像是什麼昨天要護工給他帶了幾串香蕉、前天又要他們買了一疊新的紙張。他都一條條地嚴謹地記錄下來了,然後按他的存款計算他的餘額。 “好了好了,別記這些了,你現在還有多少錢?”這老頭子還沒忘了他的會計老本行。安德魯嘆了口氣一把薅過他的鋼筆,蓋了蓋丟回筆筒裡:“你兒子會給你付的。” 父親擺手,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鏡:“我不和你說這些。” “今天不去和朋友們打球?” 安德魯翻看自己拎來的袋子,取出一個蘋果洗了削皮。 “嗐,他們都不行,我想打網球都沒人陪我。” “你這個年紀還打得了網球嗎?怕不是腰都要閃掉。你膽子大不要命,人家還惜命得很呢。你不能找些輕鬆點的娛樂嗎?” “你不要說我,我還說你呢!”老頭拿指頭戳他的額頭,“人家都有孫子孫女可以帶。我呢?一把老骨頭了還孤零零地在這裡。” “我獨身主義,到街上找人解決了就好,”安德魯頓了頓,將手裡的蘋果塞到父親手裡,“想吃蘋果是不是?來,拿到這個,三十分鐘沒吃完我要你好看。” 父親抱怨道:“我牙都鬆嘍。” “不過啊,”他想了想說,“你今天怎麼有時間來看我啊?” “唉,最近這幾天放假嘛。”警司勉強笑笑說。他總不能和自家老頭子說,你兒子剛剛因為要避嫌,被他同期的同事開了假期吧。 “你身體養好了?” “比你強就是了。” “這說的是什麼話!” 安德魯拉開窗簾,晨光灑滿了整個宿舍。他一屁股倒在父親的床鋪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才說:“城南的聖安心療養院聽過嗎?我想把你轉到那裡,那邊住宿條件好點,有自己的醫院。離我家也近,到時候我想看你打個車就到了。” “裝大款。” “不要這麼說,你兒子這些年還是攢了點錢。你也沒多久好活的了,把你送過去花不了我多少錢的。” 父親就啐他一口:“你就盼著我死吧。” 安德魯支起身子問父親:“所以啊,怎麼說?” 老家夥斷然拒絕了他的提議。 “不要,我在這裡好不容易和老頭子老太太們混熟了,你現在要我過去我能乾什麼?”老喬納森很認真地說,“護工對我也很好,我才撮合我的護工和這裡前臺成一對兒了呢。” 安德魯像鬆了勁兒似的倒在了床上。父親啃完了蘋果,把核丟到了馬桶裡沖掉了,安靜的房間裡抽水馬桶的聲音尤為響亮。 兒子閉著眼睛想了不知道多久。 “咋了?睡著了?” “……你蘋果核丟馬桶裡,要是堵了馬桶我可不給賠。” “所以你剛才發呆呢?” 父親拉好窗簾,把安樂椅搬到床邊躺了回去。 “沒,我前幾天想著我媽了。” 警司安德魯·喬納森從床上起來,雙手蒙住自己的臉。這句話完全是無意識地從他嘴裡竄出來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談起這個對不對,但是除了父親以外他又有誰可以談呢? “哦,你想了啥?”老人的語氣很平靜,仿佛在問一件和自己乾係不大的事。 “……多點反應啊。” “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反應太大也不好吧。” “一個夢,前幾天做的一個夢,”安德魯說,“夢裡我在家門前,在雨夜裡,我夢到母親來找我了……” 老人問:“你還記得她嗎?你看到了她嗎?” “我看到了她,她的身上全是泥,即使在大雨裡也沖不掉,”他沉默了一會,朝天花板伸出手說,“我想和她說話……但是我沒能走過去,我在路上摔倒了。如果我能靠近點,也許我就能回想起她的臉了。” “安德魯。”父親打斷了他。 “啊……爸。” 老人灰藍色的眼睛仿佛被薄霧蒙住了,他用手握住了安德魯伸出來的手,溫柔而無法抵抗。他的手很輕、皮膚鬆弛,像紙一樣單薄,讓安德魯想起當年他是如何的高大健壯。 “你母親不是自殺的,她是被人槍殺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父親搖了搖頭:“她是被人槍殺的,屍體被丟棄在馬路上,胸部、肩部和頭部中三槍。我親眼看到他們將她的屍體拚湊回去,然後拿去火化的。” ……槍殺? 安德魯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一股氣從他的腹腔上湧,淤積在他前胸結成硬塊,扼住了他的心臟。他幾乎要窒息,但他沒有。 “不……不可能,為什麼我沒有聽過?”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肺葉因為空氣湧入而感到和刀刮過的痛感。不知不覺停止跳動的心臟也如大鼓一般擂動。 涎水從安德魯的嘴邊流下,他隻能狼狽不堪地用袖口去擦。 “真的。” 父親拉開抽屜,從一遝報紙中摸出一盒煙和一支打火機,替自己點了一根。他緩緩支起佝僂的老腰,放鬆地呼出一口煙氣。 “知道你已經戒了,來根嗎?” 他遞出一根任安德魯咬住,然後點上火。 安德魯聞到煙味咳嗽更加嚴重了,煙頭掉到床鋪上燙出了個大洞。老人拿過雜誌一陣亂拍,將煙頭掃在地上。 “她……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做兒子的踉蹌起身,撿起地下的煙,克服嗓子的瘙癢狼狽不堪地深吸了一口,然後手一抖又將煙頭丟在了地上。 “有用嗎?有必要嗎?” “什麼有沒有必要?那個殺了她的牲口很可能還活著!”安德魯退了幾步,打顫吼道。他的脖頸幾乎和他布滿血絲的眼白一樣紅,一根根青筋歇斯底裡地爆出。 老人遺憾地查看自己的床單。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我踏馬當年乾這行不就是……為了……因為她嗎?!” “但是我從沒想過讓你當一位警察,我希望你成為一名律師,是你自己你當年拒絕了。放下過去吧,你該為自己想想了。”父親緩緩起身,看著安德魯,“這麼多年了,事情早就過去了,你也該放下了,為自己做打算了。不要因為陳年舊事束縛自己。” “我除了這些我能做些什麼!假使你告訴我的話……假使你……”他的胸膛如風箱一般起伏,一口粗氣喘不上來,導致安德魯要了老命地劇烈咳嗽。 看著自己的兒子,老喬納森搖了搖頭:“不要裝了。哪怕我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你不是早知道嗎?我聽盧維林說過你前幾年回老家調查了我們家的檔案,你已經對她的死因有所猜測了,不是嗎?” “這起案子是破不了的……你知道的。我們當年查了三四年也沒能找到那個入室槍殺你母親的真兇。警方已經把整個社區都翻了個遍,所有的線索都查過了,但是還是沒有結果。我已經盡我所能了。” “這麼多年,你難道真的認真查過你母親的案子嗎?不,你不敢,你恐懼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查明真相,你不是為了你母親而活的,”父親哀痛地問道,“但是我們都不過是普通人,會受傷、會流血,也會愈合。很多事情我們都做不到,甚至不敢去做。這沒什麼可恥的。” “不,不是這樣的。你怎麼知道我沒有想過徹查?”少拿你自己的軟弱套在我身上了!安德魯搖了搖頭,舉起一根手指重申道。他又退了幾步,碰到了身後的寫字桌。他憤怒而絕望地空揮著,抗拒父親的靠近:“你以為你了解我?別開玩笑了!你又能有多了解我?我也不有沒有調查過……” “就是這樣,”父親嘆息著說,“除了這一件事,我這一生對你再無隱瞞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四周一下沉默了,空氣仿佛凝結成生鐵。安德魯在之前還為父親的話而感到憤怒絕望,但是等到老人停下話語,他又油然感到一股空虛。他的血似乎一下冷掉了、凝固了,所有鼓動的血管和注了汞液般僵硬地繃緊。 半晌,他茫然地看著父親,然後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夢遊般地掃視著屋內陳舊狹隘的陳設。 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尚未閉攏的門外傳來醫生護士的腳步聲和老人們棒球在地上磕碰的聲音。安德魯靠在父親的寫字桌上,手指無力地撞到了老人漱口用的牙缸。陶瓷的牙缸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裂成七八塊乳黃色的瓷片。 他突然打了個寒顫。 仿佛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安德魯神經質地原地跳開,驚恐地注視地上的碎片。 他猛地搖了搖頭,然後對父親說:“我得走了……不行,我得走了。” “安德魯……” 父親沖出幾步剛要挽留。 早春的晴日,溫暖陽光從落地窗照到走廊上。安德魯急匆匆地走開,他一身薄汗被風一吹,冷得不由縮成一團。 風聲從耳邊掃過,人群在他身旁竊竊私語,路過的護士不免拿著怪異的眼光注視著他。他離開得是如此急不可耐,仿佛恐懼這些夢魘,妄圖把一切都拋在腦後。 但是老人的聲音依舊從漫長的廊道中傳來。 “往前走吧!走吧!安德魯,能為你負責的隻有你自己了。有時候自私一點、軟弱一點也無所謂,哪怕對我們也是一樣。”父親在他身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