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民國24年,春,遼寧營口港。 作為遼東半島最繁華的港口,商船、軍艦往來於此中。碼頭工人揮汗如雨,搬運著各式貨物和行李;隨處可見的荷槍日本軍人,巡邏於碼頭之中;繁忙又熱鬧的浮華中,隱藏著一絲緊迫與壓抑。 今日下起了毛毛細雨,整個港口籠罩著一層灰色的霧氣,讓人看不透真實麵目。 遠處一艘不起眼的普通商船慢慢靠上了岸邊,甲板上的人歡呼著,雖然今天不是個好天氣,但是經過十來天的海上航行,陸地還是讓他們本能地發出了歡呼,暫且遺忘了對故鄉的思念、未知的恐懼。不過,對於這些人來說,他們如此激動倒不全是對陸地的渴望,還有對新生活的向往,對理想的追求——為大日本帝國獻身。 很快,商船在領航員的引導下靠了岸。幾名軍人持槍在前麵引著路,甲板上的人排著兩排整齊的隊伍,陸續跟著下了船。 這第一批下來的百來個人,都是清一色的年輕姑娘,小的不過十二三歲,大的也就二十來歲,著統一新製的素色衣裳,挎著簡單的行李,步伐輕快雀躍,難掩激動心情。 第二批下來的,仍舊是女人,卻有了幾百號人,年齡跨度更大些,有些年長的約莫有三四十歲。不過這些人就沒第一批那麼幸運了,她們每十個一組,被用繩子綁著雙手,串成一串,被有秩序地從船艙帶了下來。她們穿著各色衣服,新舊不一,但大多骯臟不堪,一雙雙絕望的雙眼四處驚恐的看著,亦或是麻木不仁。 雖然這種特殊的客人每年都會有幾批,但還是吸引著碼頭工人紛紛側目,小聲低語猜測著她們是乾什麼去了,打發著這日復一日的枯燥繁重生活。不過,沒人知道她們要去哪裡,也沒人知道她們去乾什麼,因為就算工作最長的工人也從沒有見她們回來過。 “這麼多女人,得有好幾百號吧。”新來的年輕人墊著腳好奇地張望著。 “別看!過來!不想活了!”一個瘦高的中年人低聲嗬斥著。 年輕人低下了頭,走到中年人身邊,扛起了一麻袋東西,跟了過去。 “小心日本人。”瘦高個聲音更小了,“看穿著,這前麵的是日本女人,後麵跟著的是朝鮮族人。別亂說話,小心挨一頓揍都是輕的。” 年輕人後知後覺地四處瞟了瞟,還好四處沒有巡邏的。 領路的軍人直接把她們帶到了碼頭外的一處空地,那邊一排整齊的軍用卡車已經在此等候多時。這軍車對於大部分的她們來說是新奇的,紛紛小聲交流著。這第一批百來人的隊伍,在士兵的幫助下雀躍著上了車——這車對於她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都太高了,如果沒有人幫助,很難上去。 第二批女人們,上了剩餘的車,士兵們乘機揩著油。女人們敢怒不敢言,有的哭了起來,立馬被士兵用槍托狠狠得砸在了身上,女人們嚇得再也不敢發出了聲音。 很快,一聲吆喝,車轟鳴著發動了起來,呼嘯著駛離了碼頭。十來輛軍車到了城外,就分成了兩個方向。 “姐姐,她們去哪裡啊?怎麼不和我們一起?”車上的千代看著漸行漸遠的另一批女人問道,聲音稚氣未脫。 “我也不知道。聽說她們是韓國人,會被送到戰場。” “送到戰場乾什麼?給我們英勇的戰士洗衣做飯?”千代瞪著清澈明亮的眼睛猜測著。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姐姐千秋若有所思地看著遠離的軍車。 自從下了船,別人都興奮不已,唯獨姐姐越發沉默,心事重重,問她也不說。妹妹看著姐姐興趣不太高,也就不再問了,趴在車上,看著這陌生的土地。 這裡的土地真好,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種著大片大片綠油油的麥子,連成了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 車廂裡,少女們你擠著我,我擠著你,站在卡車上,連席地而坐的空間都沒有。她們隨著顛簸的卡車搖晃著,剛開始大家還能笑出聲音,但隨著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過去,這種新奇和興奮感逐漸被疲憊消耗殆盡,慢慢地周遭安靜了下來,隻剩下卡車聒噪的轟鳴聲。 她們開始認真打量著這個陌生的異國他鄉,城市的煙囪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農村低矮的房屋不時在兩邊出現,偶然能看見大日本的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在馬路上,此時就算再疲勞,她們也會歡呼著為這些英雄致敬加油。 對!這些是他們的民族英雄;是效忠天皇的忠實武士;是為了大日本能夠更加繁榮昌盛,開疆辟土的勇士!等著這片土地完全屬於自己之後,就不會再有像她們這樣忍饑挨餓的貧民了! 自從被招募以來,這些聲音一直縈繞在她們耳邊,一遍一遍又一遍,直至她們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每次被選中遠征的武士,在天皇和各界名流的祝詞中,在周圍人羨慕的眼光中,踏上了遠征他國之路。千秋在人群中,看過那些軍人,他們個個臉上都是無盡的狂熱興奮;就算是那些為天皇、為大日本戰死沙場的英魂們,他們也能享受最高級別的入廟禮,得到著萬民的祭拜。 而她們這些一輩子生活在鄙視和欺淩中的貧民,隻能仰慕著這些受著世人狂熱崇拜的武士,幻想著哪一日也能如此榮耀,於是對這種言論更是深信不疑。 “你們這些貧民和孤兒們,本來就是被天神所遺棄來這世間受苦的,但你們很幸運能被天皇選重,讓你們帶著罪惡之身去為天皇效忠,為大日本效忠,這是你們終身的榮譽和幸運! 天皇和日本需要你們的獻身,去支那,那個東亞病夫、低等民族,不配擁有如此富饒和廣闊土地,它終將劃為日本版圖!今日它是異國他鄉,明日它就會成為大日本的故土!這其中就有你們的功勞!你們終於有和這些武士同樣榮譽的機會,隻要你勇於朝前邁出一步,富貴榮華就在前麵、無尚榮耀就在眼前……如果你們背叛天皇和大日本,不光你們要遭受萬民唾棄、最嚴厲的極刑,這恥辱還將連累著你的家人和家族世代不得翻身!” 這些聲音已經深深地印在了她們的腦子裡,不時回響。對未來,這群涉世未深的女孩,充滿了希冀,這讓他們戰勝了對未知的恐懼與忐忑。 半日顛簸的車程,女孩們眼中的興奮早已消失不見,但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那幾名護送的士兵,先前冷漠的眼眸裡興奮之情越來越濃。 車這樣行了大半日,七拐八拐,終於駛過一個小山坡,前麵一個三麵環山的孤零零的小村莊映入眼前。這山坳裡的村莊並不大,也就二三十戶人家,再普通不過。但村口高高的瞭望臺上,持槍巡視的哨兵,四周高地上隱約可見的軍人,宣示著這邊絕對不是一個普通村莊這麼簡單。 車越來越近,這高臺一看就是剛建不久,新伐的東北鬆上還掛著沒有處理乾凈的綠色鬆針,村莊四周圍繞著高高的鐵絲網,工事的地上泥土還帶著潮氣。這一切為這村莊籠罩著一股神秘詭異氣息。 這邊是臨時建成的,千秋想著。 看見車輛駛來,哨兵攔了下來,簡單交流之後,就打開了攔路的柵欄。車緩緩朝村中駛去,很快就停在了一處大房子前麵。 村民緊閉大門,從窗戶警覺地偷偷探視著。 “下車,到了。”車上的日本士兵用著日語喊道。 姑娘們看著這陌生的一切,緊張地四處張望,竊竊私語著——她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將來會麵對什麼。 屋外最後一點日光也被黑暗吞噬,姑娘們被領著進了大房子裡麵。隨著一聲發電機的轟鳴聲起,房間裡的電燈亮了起來。姑娘們迅速打量著房間,房間很大,墻被刷的雪白,中間掛著日本天皇的巨幅畫像,畫像下麵站著三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隻見中間的女人約莫四十來歲,站得筆直,薄薄的嘴唇、微微下垂的嘴角、犀利的眼神、尖削的顴骨,透著一股子偏執的冷酷,連這溫婉的和服也沒能為這臉上增加半分溫度。 女人目光所過之處,噤若寒蟬。 “十人一組,站好!”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大聲發號著命令。 姑娘們馬上站好了隊伍,雖然不及軍隊裡來的井然有序,但也還算整齊,顯然之前是有練過的。 軍官模樣的人,來到女人麵前,行了個鏗鏘有力的軍禮,又鞠了一躬,大聲報告著:“川島大人,第十四批學員,共計一百名,已經全部送到,請查收。” 女人點了點頭,聲音緩慢而又冷峻,“有勞大尉親自護送,天皇會記得你的功勛的。” 這位大尉連忙對著天皇的掛像深深地鞠了一躬,回答道:“能為天皇效力,是我們的榮幸。這些女子在川島大人的調教下,將來都能助我大日本開疆拓土,理當親自護送。”看見川島點頭,大尉接著說道:“以後,有任何需要獻身的機會,我和我的屬下都義不容辭,願意為川島大人的事業奉獻一身精力,還望川島大人不要忘了我們。”說到最後大尉的臉上多了份狡黠的微笑。 “大尉經驗豐富,這些女子定然需要你們幫忙調教,放心。”這位叫川島的女人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 “多謝川島大人照拂。”大尉滿心喜悅,雖然等待時間太長,但那滋味不可謂不美妙,等待是值得的。 “上一批的成員已經按照我的計劃,全部派出去了嗎?” “是!完全按照您的計劃執行的,探子傳來消息,都已就位。” “很好。這邊沒你什麼事情,你可以退了。”女人臉上終於有了絲笑容。 “是!”大尉又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這位叫川島的女人再次緩慢地掃視了眼前這群女孩,眼神變得更加陰鷙寒冷,待到她確定每個人都已被威懾之後,才滿意地開口道:“你們不遠萬裡來到這,應該都知道為了什麼,為了我們大日本能夠繁榮昌盛,為了我們的太陽旗能夠插滿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我知道你們都是貧苦人家的姑娘,有的甚至是孤兒,你們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但天皇給了你們這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你們要心存感恩,你們的一切都是天皇的! 從今而後,你們要用所有的努力,甚至包括出賣你們的尊嚴、你們的靈魂、你們的身體、甚至你們的生命,去完成天皇授予你們的使命!” 川島的臉上出現了狂熱信徒才有的激動與偏執。 “天皇授予我來調教你們,從今而後我就是你們的川島教官,這兩位是我的助教,這位是鈴木大人負責教導你們學習中國文化和中文,這位是高橋大人負責傳授你們特工必須的技能。每日你們將嚴格按照課程來訓練,為期一年,如果考核通過,你們將是大日本合格的優秀特工。如果不合格,那你們將會被送到軍隊,隨軍征戰,用你們的身體去鼓勵那些為國征戰的武士們。 我看這些話,你們有些人並不能聽懂,不過沒關係,後麵你們會懂的。你們長途跋涉,一路也辛苦,今晚先吃個飯,洗個澡,好好休息一晚。明早哨聲一響,你們有十分鐘的時間到此集合。這裡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令行禁止,不得有絲毫怠慢,否則嚴懲不貸。” 這番話赤裸的直白,但這些還處在懵懂階段的女孩們並不能完全聽懂,隻是認真聽著。 川島說完話,就走了出去。兩位教官把這些女孩分成兩組,分別領到左右隔壁的兩戶居民家。這兩家現在變成了食堂,為這邊所有日本人做飯。 十三歲的千代和十八歲的千秋兩姐妹很幸運的都分到了東邊的這家。千代開心地看著姐姐,隻要能跟姐姐在一起,她就不那麼感到害怕了。 一位大媽模樣的人,又瘦又高,著一身藏青大襖,正給女孩子們打著飯菜。她已無起初那般惴惴不安了,看著這些跟著自家姑娘差不多大的日本女孩,想著他們這麼小就離開了家人,竟然生出了憐憫之心。她不知道這些日本人在這做什麼,為什麼把他們圍起來,但至少這幾天他們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他們的事情,除了限製他們的出行,每次每戶隻能出去一人務農乾活。 大概一周之前,突然來了一隊日本人,把這包圍了起來。翻譯告訴大家不用害怕,隻要不反抗,配合這些日本人,日本人不會對他們怎麼樣,因為日本已經把東三省的老百姓當成了自己的國民,這獨立的滿洲國就是為了保護他們而建立的。他們隻是借用這裡的村落培訓一批少女,需要他們提供些幫助而已。 如今看來,翻譯沒有騙他們,果真來了一批少女。等著他們完成任務走了,一切就能恢復到以前。 大媽自我安慰著。 雖然現在沒了自由,但也不是全然沒了好處,至少家裡的夥食好了很多,不用為了吃的發愁了。幾個半大小子一個比一個能吃,去年夏天乾旱,秋收的農作物減產了近一半,本來還擔心糧食接不上,現在看來這個擔憂卻是完全沒了必要,而且還經常能跟著嘗嘗肉味。 大媽想到這,心裡一陣竊喜,竟然能得到這份美差,她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把這幾個精瘦的孩子養得胖胖肥肥的,就算來年遇到饑荒,也能扛得住,尤其那最小的才三歲,瘦弱的很,現在看來完全沒了問題。 千代吃得很香,這船上本來夥食就很差,再加上這餓了大半天,這豬肉燉粉條白菜吃起來就格外美味。她好久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飯菜了,這似乎有媽媽的味道。 吃完飯女孩們被五人一組分配到每個居民家休息。千代和千秋一起被分在了大媽家,兩人很是開心。大媽把五個姑娘帶到了房間另外一頭新建的炕上,那邊早已準備好了幾人的被褥和新衣——自從這日本人來了之後,他們每家每戶都建了新炕,發了被褥。 五個姑娘洗漱之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躺了下去。角落的千代抱著姐姐的胳膊,隨處可見的持槍巡邏的士兵和冷峻的教官讓她感到害怕,尤其教官說的話,讓她感到不安,好多她都不大聽的懂。夜深人靜之時,她還是睡不著,搖了搖姐姐。千秋醒了過來。 “姐,我們真的要為了天皇去死嗎?我不想死,我害怕。” 千秋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這是教官大人誇張的說法,隻是強調我們要忠於天皇。我們平時不是也經常這麼說話嗎?我餓的要死了,我累死了。我們不是活的好好的,隻是強調而已。” “哦。那教官大人說考核不過,要把我們送的前線,用身體去鼓勵那些為國征戰的武士們。我不懂,身體怎麼鼓勵他們。難道是讓我們當護士?可是我不會怎麼辦?萬一考不過,到那邊也做不好,會不會連累家裡的人?” 其實千秋也不懂這話的意思,什麼出賣尊嚴和靈魂,她不知自己有什麼值得出賣的,但還是安慰著妹妹,“沒關係,不是有培訓嗎?後麵會學會的。學不會也沒關係,來的時候不是說了,可以回去嗎。咱們家人都沒了,就剩那些親戚了,在我們流落街頭的時候,他們什麼時候管過我倆,所以他們不是我們的家人。我倒是希望能夠連累他們才好,那群沒良心的家夥,父母在世的時候沒少幫襯他們,他們可曾念舊,幫幫我們,否則弟弟也不會死的。所以說呢,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有出路。千代不用擔心好好睡覺,明天還要訓練呢,休息好才能表現好。” 千代放心了很多,終於沉沉得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