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哢哢哢——” 梯門緩緩打開。 悶灼感席卷全身,空氣仿佛變得稠滯,讓人難以呼吸。 濃烈甜膩香味混著煎製熏肉等的復雜氣味,瞬間沖散機械齒輪油的氣味。 逼仄的空間上方彌漫著氤氳的水汽。 茫茫多的仆從在其間穿行,大多表情麻木,乍一看竟分不出是機械人偶還是實實在在的人。 廚房熱火朝天,吵鬧喧囂。 有女傭不慎打翻鍋具,鐵鍋傾翻間磕碰粗糙墻麵,墻灰簌簌撒落。 “快快快,還有半小時!” “羅伯特,端好那盤燉鱒魚!” “該死的,瑞塔彭斯乾酪呢?快給我找出來!” “別在這裡礙事,快動起來!” “科爾法女士,這個醬汁是加在哪?” “水煮鮭魚!還有冰雕呢?洛琳!動作輕一點!別磕壞了!” “……” 這是莊園下層,伯特表麵身份的歸屬地。 他的工作內容早已被設定好,無需動腦,瞬間融入。 目光聚焦於站在樓梯口衣著精致的機械人偶。 那是這座莊園男管家的機械分身,他正在核對晚宴的菜單,檢查前餐的出品,但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一旁的第一男仆剛整理好服裝,察覺到管家的異常,開口問道: “托馬斯先生,請問是有什麼問題嗎?” 托馬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從懷中掏出一疊紙質文件,道: “一小時前,傳達室收到了一疊樂譜。” “樂譜?” “是的,勞倫德,你也來看看吧。” 勞倫德接過樂譜,看了一眼,隨意道: “譜曲人肯迪·艾德裡……來自下城區?這種東西怎麼會困擾您呢?當作垃圾處理掉就好……” “你再仔細看看。” 勞倫德聞言挑眉,幾秒後,恍然道: “和聲結構很復雜,設計很特別,可是節奏型又不太規整……您的意思是?” “嗯,老爺可能會喜歡。” “但是畢竟是下城區的音樂,呃,我想說的是,正宴的曲目已經定好了,恐怕不太適合,或許可以等我之後向老爺稟告一句。” “你說的沒錯,但是接下來幾天都會非常忙碌,老爺的安排很緊張,空不出時間。今天海森閣下恰好也在,他和老爺都非常喜歡音樂藝術。” 聞言,勞倫德聲音止住,不知說什麼好。 這時,一個角落傳來聲音: “不就是遮掩引擎聲的聲音而已,找個時間放了不就行了嘛……” 三人聞聲望去。 聲音的來源是一位臟兮兮的女傭,她身型瘦小,正一邊守著爐火,一邊搗鼓著手中的機械小零件。 托馬斯嘆了口氣。 勞倫德看了一眼托馬斯,得到授意後,語氣不耐煩道: “特蕾莎,這就是為什麼你還是不能上樓的原因啊。你年紀小,來的時間也短,但這些事情你還是該想明白。” 他隔空點了點柴火爐,道: “你說,明明廚用鍋爐已經普及了,為什麼還得用柴火?” 特蕾莎的小臉被熏得黑黢黢的,聽到問話,明顯也有些不滿。 她是地位最低的洗碗女傭,工作就是成天守著廚房的柴火,因為從他們早上五點鐘起床後,廚房就開始一刻不停地做飯。 她哼了一聲,道: “因為小姐喜歡林姆木材的味道——” “嗯?” 特蕾莎撇了撇嘴。 “……因為禮儀。” “是的,禮儀!一切都是禮儀的要求!老爺要保持體麵,所有的事情都要體麵、周全!吃飯的時間、餐具擺放的距離、宴間演奏的曲目,都有規定,我們作為王室的侍從,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勞倫德語氣鏗鏘有力,嚴肅中帶著崇敬和自豪。 聽著他的話,伯特在心底搖了搖頭。 如果隻是因為規定,管家肯定不會猶豫。 自君主立憲製成立之後,斯塔利王室徹底遠離政治中心,產業移交議會財團管理,收益上繳國庫,僅是會定期收到議會支付的“年俸”。 說難聽點,王室隻是一種象征而已。 但這位德諾爾親王似乎別有野心。 伯特的視野中,親王的私人賬目圖像緩緩隱去。 管家手中的樂譜自然是出自他手,作用也隻是小小的試探。 這時,廚師長科爾法女士的大嗓門響起,壓過所有聲音。 “什麼?香草沒了?” 被吼的女傭身子一激。 科爾法一臉橫肉,吼道: “離餐後甜點就剩三個小時了,你告訴我沒有香草了?誰清點的?說話!” 口水襲臉卻不敢擦,被吼的女傭聲音中帶上了哭腔,支支吾吾。 科爾法更加生氣,怒道: “說話啊!不想要這份工作是吧,外邊那些人,想進來工作的一抓一大把,你告訴我現在怎麼辦,啊?” 除了機械人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一時之間隻有柴火燃燒和機械軸承運轉的聲音,氣氛凝滯地仿佛能攥出水來。 幾乎所有人都在緊張。 有人惴惴不安道: “晚宴出了這種差錯,要是影響到我們的工作怎麼辦……” “是啊,海森閣下最喜歡香草蛋糕,他肯定不會滿意。” “就是,怎麼這麼不負責!” “怎麼能這樣,該你做的工作就做好啊!” 一人的抱怨很快引起七嘴八舌的討伐。 一道清亮的聲音突兀響起。 “我……我清點的!” 數十道目光登時聚焦於那道瘦小的身影。 特蕾莎本能地縮了縮身子,又倔強地抬起頭,迎上科爾法仿佛能吃人的目光。 “我乾的。” 她又重復了一遍,給自己添了一點硬氣。 科爾法眉頭緊皺。 “嗬,你敢認,那你能負責嗎?” 特蕾莎硬著頭皮道: “不是還有乾香草嗎?為什麼——” “砰!” 科爾法怒拍桌案,振得廚具一抖,口水飛濺: “你開什麼玩笑?你以為是過家家嗎?你知道在場多少人有家要養嗎?你以為都跟你一樣?” 有人嚷道: “就是,你以為別人跟你一樣閑得能搗鼓那些玩具嗎?” “我們可沒妄想當什麼工程師,我們隻是想有一份工作而已。” 不少人連連稱是。 情緒積攢已久,雖然情緒產生的源頭並不是這個女孩,但此時的發泄卻如此統一。 特蕾莎頓時語塞。 她攥緊手裡的小裝置,又將其狼狽地藏到身後,她低下頭,麵色漲得通紅,連爐灰也掩蓋不住。 工作是安排好的,每個人都知道她的工作隻是守柴火,但此刻卻無人提及。 她看了一眼之前被吼的女傭,隻見那人感激地微笑,但神情復雜,欲言又止,避開了她的目光。 伯特見到這一幕,心底一嘆。 特蕾莎·安德魯。 一小時前,他已注意到這個有些特殊的女傭。 因為仆從中隻有她會隨身揣著粗製的機械裝置。 她會定期向外寄送信件,內容不是在莊園中的經歷就是描述希望成為工程師的理想。 不過這些也不足為奇,充其量隻是個有理想的仆從而已。 但經過核查,她還有另一個名字。 特芮婭·忒芮爾菲。 這個姓氏所代表的含義非常特殊。 在王國,忒芮爾菲家族聲名顯赫,或者說聲名狼藉。 這個家族曾經無比輝煌,但卻是第一個被廢除爵位的家族。 “成為工程師”可能隻是掩人耳目,不過有沒有真心也不得而知。 他想順利脫身,隻有將親王一家鬧到自顧不暇,無暇顧及他的存在時才有可能。 特蕾莎背後的這層身份必然會給自己的逃脫計劃帶來益處。 不容有失。 可按理來說,她既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應該好好掩飾才對。 但在這些傭人中,她卻又表現得如此活躍。 短短時間,伯特已經感到頭疼。 正當這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管家托馬斯發話了,聲音中的齒輪摩擦聲格外刺耳: “行了,先解決問題。特蕾莎,既然是你的問題,那就請你解決吧,麻煩你去第三模塊采購一些新鮮香草。” 有人道: “可是時間來不及了——” “坐牽引鏈去。” 仆從們頓時噤聲,麵麵相覷。 有人嘶了一聲。 那位一直沉默地女傭頓時眼眶發紅,但嘴巴卻趕忙閉得更緊。 特蕾莎不可置信地抬起頭,身體僵硬。 “可、可是……” 托馬斯擺了擺手,如下達通知一般: “香草必須送回來。” 但她能不能回來無所謂。 有人嘆了口氣,暗自搖頭。 牽引鏈,戰爭時期遞送戰令的高速通勤軌道設施。 自卡利曼斯公司推出通用型機械人偶後,便僅用作機械人偶通行的軌道。 因為軌道上幾乎沒有保護裝置,通行中的固定幾乎全憑自身肌肉力量,異常危險,即便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也常有失手。 在這座浮空城市,失手就是失去生命。 特蕾莎小嘴微張,她很想質問為什麼這樣危險的工作不派機械人偶去完成。 但她終究沒有開口,因為她內心很清楚。 機械失去動力是真的會罷工,但人不是。 顯然,在管家眼中,她的價值,或者說任何底層仆從的價值,都不如那一點驅動能源。 她環顧四周,那些仆從藏住了憐憫和同情,眼神中隻有麻木。 這一刻,如墜深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