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1道菜(1 / 1)

第一道菜,生蠔與奶油燉鱒魚。   第一男仆勞倫德端著盤子依次為眾人分餐,管家托馬斯隨後為貴賓們倒上第一道酒。   他用毛巾包住雪利酒的瓶身,每個動作標準到極致,稠亮的黑色酒體滑入酒杯。   親王夫人不在場,所以按照禮儀要求,由卡倫克王子的夫人代主人開啟第一輪話題。   她開口道:   “海森伯爵,今天可玩得盡興?”   海森伯爵吞下肥碩飽滿的蠔肉,呼出一口粗氣,笑道:   “那是肯定,居然能吃到王室特供的生蠔,我真是感到萬分榮幸,越來越期待接下來的菜了!”   卡倫克王子笑了笑:   “伯爵說笑了,多虧了海森集團出產的冰塊,否則我們都沒得吃。”   幾人應笑,海森伯爵之子裡諾塞接話道:   “下周就離開灼燒層了,進入寒流層以後可就沒我們的製冰廠什麼事囉。”   說著,他隱晦地抽回剛才摸勞倫德的手,抓起餐巾擦了擦額上冒出的油汗。   伯特正好站在他的對麵,注意到了他的動作。   連親王的家仆都敢調戲。   說來也是有些微妙,貴族晚宴的座次排布很講究,而伊蒂絲作為第二位入座的人,正好坐在裡諾賽旁邊的位置上。   所以現在這兩個人都在看著自己。   但伯特沒有在意,視野中已在翻閱海森集團的賬目和德諾爾親王的私人信件,愈覺有趣。   伊蒂絲自進門後就時不時看向伯特,此時看著他呆愣的臉,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微翹,咽下嘴裡的魚肉。   她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看向海森伯爵:   “所以你們準備關停製冰廠?”   “哈哈哈,我們那些老家夥都服役十多年了,是時候讓他們退休了。”   一直未曾發話的德諾爾親王清了清嗓,眾人看向他。   “下周模塊之間可要拚接了,你們計劃如何安排那些失業的工人?”   伯特心頭一動。   這類交流可不屬於安全話題的範疇。   裡諾塞擦了擦手,堆起滿臉肥肉,慢條斯理道:   “殿下,您竟然會關注這件小事,真是讓人意外。不過您可能不知道,那些工人每周要求一鎊的薪酬,這可不是小數目啊。”   海森夫人眉頭一皺,打斷道:   “嘿,嘿,怎麼又談起錢了。”   裡諾塞舉了舉胖手,訕笑道:   “這不是給殿下講解嘛……總之啊,那些下城人可都是貪得無厭的蛀蟲,足薪隻會滋長他們的貪婪。”   海森伯爵精明的眼神藏匿於肉堆中,接話道:   “殿下,您不用擔心,我們已經聘請了最出色的律師,下周之後您就不會再聽到第二模塊的聒噪了。”   聞言,德諾爾親王點了點頭,偏頭望向卡倫克。   在貴族宴會上,這是主人示意交換交談對象的信號,一方麵是滿足所有客人的社交需要,另一方麵也是促成自己的目的。   卡倫克會意,道:   “好了,紳士們,可別讓女士們感到無趣,相信議會的能力。”   說著,他舉起酒杯,輕抿一口。   伊蒂絲無奈地看向裡諾塞,眼中的厭惡轉瞬即逝,但很快表情又變得淡然,與裡諾塞碰杯。   伯特這時已翻閱完畢,心底了然。   海森伯爵確實有些手段,自中產崛起,十數年間成為擁有龐大生產資料的新貴族。   德諾爾親王身為舊貴族,無法插手第一二產業。   但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第三產業在這物資匱乏的浮空城市的潛力,且看他多年以來暗中的謀劃,流水頗為驚人。   舊貴族雖不是不能擁有私產,但議會絕對無法容忍如此規模的資金量,所以必須有實體產業的掩蓋。   德諾爾親王與海森伯爵兩方在其中的勾連不言自明。   如今議會如日中天,德諾爾親王卻硬生生通過這樣的方式入場,當真是又有魄力又有實力。   所以晚宴上的種種跡象也能夠解釋了。   海森伯爵一家看似恭敬,實則肆無忌憚。   德諾爾親王看似身居首座,但實則把柄也在那座位上。   裡諾塞隻喝了一口酒,便放下酒杯,幽幽道:   “敬愛的伊蒂絲公主,待到您空出行程,一定要賞臉品嘗一番我們那的雪利酒,要知道,低溫才能保證這種酒體最美妙的口感呀。”   他的聲音不大,但晚宴的氣氛明顯有了些變化。   在這樣炎熱的環境中,保持酒體這種程度的低溫已經算是最體麵的做法了,可他明顯還是不滿意,簡直是強人所難。   伊蒂絲笑了笑,淡淡道:   “那我可期待了哦。”   聽出了裡諾塞閣下話語中不滿的意味,管家托馬斯雖老臉麵不改色,但後背已經冒出冷汗。   但幸好,第二道菜被端了上來。   他立刻取出第二道夏百利白葡萄酒。   ……   莊園西側的封閉式空港碼頭中,巨型機械飛艇的黑色矽絲氣囊遮擋住天窗透下來的大部分光線。   大型銅質機械臂交錯縱橫,又遮住了空港風燈的燈光。   三三兩兩的機械人偶在各式鋼鐵梯架間穿行,永不停歇地修繕著銅管起落架臺。   引擎吊艙上,工人們吸著劣質煙鬥,透過舷窗饒有興致地看著遠處攀在短鐵梯上的小女仆。   特蕾莎一身黑白女仆裝,長裙幾乎遮住小巧的腳踝,頭上卻戴著風鏡和銅質隔音耳罩,頭頂趴著一隻發條青蛙,一身裝扮有些怪異。   她癡癡地望著那些充滿粗野美感的巨型工程器械,聽著透過耳罩進入耳中的液壓油泵的粗響。   雖然這地方昏暗無光,但她腦中已在幻想那滿是巨型齒輪的銅鐵大門開啟時的景象。   這時,上方銅鐵平臺傳來冷漠的呼喊聲。   “可以走了。”   特蕾莎如夢初醒,哦了一聲,最後看了一眼那些巨型機械,才依依不舍地爬上平臺。   一位身著侍從服飾的機械人偶正站在一道低矮的銅鐵機械門下看著她。   它的排簫中傳出聲音。   “這是代科爾法女士給你的補給。”   說完,它背上的銅鐵片緩緩下降,露出裡麵的布包。   特蕾莎將那東西取出。   揭開粗布,裡邊包著一塊白麵包、一塊芝士,以及兩片熏肉。   聞到熏肉的香味,她心裡一暖,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   科爾法女士是廚房的一把手,但所能做的關照最多也隻能到這種程度。   要知道,他們這些底層仆從一般是吃不到肉的。   特蕾莎雖然不太明白,但也能感受到科爾法女士的無奈和好意。   “幫我謝謝她,不,等我回來以後我自己去謝!”   機械人偶沒有說什麼,按照命令遞來藤條背簍和一把造型特異的短棍。   “特蕾莎女士,請您確保您已知悉采購細則。”   “唔唔唔唔……”   她將食物塞滿嘴,熏肉的香味仿佛要融化口腔。   “請您抓緊時間。”   “唔唔嗯嗯嗯知道啦……”   “請您復述一遍采購細則。”   特蕾莎狼吞虎咽地塞下食物,仔仔細細地將最後一片熏肉包好後揣進懷中。   回味了一番芝士和熏肉的美好滋味,這才看向空中內置齒輪鏈條的銅質軌道。   那軌道上內嵌著兩道光禿禿的鐵環,據說這樣設計是因為曾經的士兵們人手一把王國特製的機械匕首,隻有那匕首能將人固定在軌道上。   戰爭結束後,機械人偶們不需要匕首也能固定在上麵,所以就沒有再改進。   “總之買完東西以後係在牽引鏈上就行了,這軌道會自動把它送回來。”   聞言,機械人偶默認不語。   特蕾莎將背簍背上,發條青蛙滾落在簍筐的的封蓋上。   “根據估計,您的體力隻能支持您完成單項行程,建議您不要攜帶這種劣質的機械玩具,這會增加您的負重。”   “略略,不聽你的。”   特蕾莎吐了吐舌頭,護住快要滾落的青蛙玩具。   她深深呼吸,緊了緊風鏡和耳罩。   將短棍插入鐵環,頓時,齒輪嵌合,鏈條發動。   她趕忙抓住短棍,下一刻,整個身子被帶離鐵板。   “唔哇——”   半空中狹小的機械門緩緩開啟。   白光驟現,刺得她睜不開眼。   大風瞬間沖襲而來,吹得一身裙裝緊緊貼著身子。   還來不及看清外界,這時,手上的短棍驟然加速,拉扯的巨力傳來,雙手幾近脫離。   特蕾莎甚至來不及心生任何多餘的情緒,此刻隻有強烈的求生欲,四隻指頭死死箍住全身上下唯一的支點。   可軌道還在加速,她還在上升,狂風撲麵,心跳飆升。   風聲伴著引擎的巨響,如滾滾雷聲般透過劣質耳罩炸得她鼓膜發脹。   短短時間,雙手被灼熱的狂風吹得發燙發麻。   臉龐裸露在外的部分感到絲絲刺痛。   她如一片搖搖欲墜的黑白色花瓣,生命隨時都會凋零。   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將至。   可這樣痛苦的過程,恐怕還有半個小時。   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撐下去。   堅持住!   我一定要堅持住啊!   可是——   肩膀脫臼了!   雙臂抽痛,已經抓不住短棍了!   距離身下的地麵足有百米高,摔下去一定會死無全屍!   血液沖上大腦,特蕾莎腦中一片空白。   緊張感甚至讓胃部翻湧,幾欲作嘔。   難道剛開始就會失敗嗎?   不,不要,不要啊!   這時,在她的餘光中,一抹銅金屬的銅黃色一閃而逝。   下一刻,腋下突然出現了另外的支點,雙手的壓力猛然一鬆。   一根細長的橡膠繩不知何時突然出現,穿過鐵環和她的雙臂,從腰部將她穩穩地固定住。   “醜醜!”   特蕾莎鬆開一隻手。   雙眼通紅,眼淚的熱氣甚至模糊了風鏡。   “嗯……嗚嗚嗚……”   她咬著牙忍痛將肩膀接了回去。   一時讓分不清哭是因為疼痛還是感動。   手指撫過冰冷的銅製結扣。一股暖流從指間蔓延至全身。   劫後餘生的喜悅如潮水般席卷她整個身體。   “醜醜……”   她又低喃了一句。   “謝謝。”   熱淚滴落。   狂風呼嘯間,她終於調整好了情緒,摩挲著那結構簡單卻異常實用的銅製環扣,連連驚嘆。   “這種設計我怎麼沒有見過呢……”   “好精妙的結構!”   “研發出這個東西的人一定是很厲害的工程師吧,可我為什麼沒有聽過呢?”   看著那實用簡單的環扣,特蕾莎腦中頓時醞釀出價值過千鎊的商業大計。   除此之外,繩結的係法也很特別,一定要找一個詞的話……   嗯,專業!   特蕾莎摸了摸卡在胸下的蛙臉形狀的銅皮結扣。   再次驚嘆。   專業!   但是……   “嗯,還是有點醜哦。”   某個半機械人偶心口再次被紮了一刀。   特蕾莎抬起頭,扒掉自己緊貼在鏡麵上的長發,任由黑發隨大風飄搖。   “好久好久好——久沒出來過了!”   明明眼角還紅紅的,肩膀關節也還在疼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護目鏡也還兜著剛剛滴落的眼淚,她臉上卻泛起燦爛的笑容。   黑黢黢的小臉熠熠生輝,落滿如金粉般溫柔的夕陽,她如其他機械人偶一同被銅製軌道吊在半空中,搖晃著前行。   目鏡中映出遠方,那是一片茫茫無盡的餘暉,天空醉醺醺的,找不到太陽,卻見霞光絢麗,金黃中摻著如火般的紅艷,將那長長的、稀疏的雲卷燒成一片片燦紅的彩帶,如油畫般濃重,如水彩般絢爛。   在那遙遠橙黃的雲霧間,依稀可見巨型鯨魚的身影,仿佛隱隱聽見了悠揚沉穩的鯨鳴,遠遠蕩開,消失不見。   渺小的她幾乎要融化在這悠遠的景象中。   隻是下一瞬又被迭起的引擎聲震碎。   空中架滿交錯細長的銅鐵軌道,大地完全由黃銅金屬構成,赤裸的巨型齒輪轉動,蒸汽噴出,大地拚接變形,錯落有致地分開。   上層金屬地麵上,華麗的哥特式莊園林立,塔尖、飛扶垛,婉約而崇高,可其間的銅黃色鏤空金屬卻又為這些建築增添了一絲科技的秩序感。   下層的模塊中,滿是充滿動態感的巴洛克風格矮屋,狹窄的行道間蒸汽汽車與馬車混雜同行。   不遠處第二模塊的中央廣場,斯塔利一世的大理石雕塑前,烏泱泱的一大群工人正在遊行抗議。   透過模塊之間的間隙看下去,黑暗的深處盡是復雜而粗獷的聯動機械裝置。   這是一艘建在巨鯨屍體之上的浮空巨艦,也是一座容納著八十萬人的浮空城市。   名為——   凱旋的機械利維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