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園的吸煙廳中,留聲機開始播放。 第一聲聲響來自於鋼琴,音色深沉又明亮,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麵,又如一隻晶瑩的彩蝶,跳動著、旋轉著。 接下來是吊鑔的簌簌聲,如小雨乍現,在湖麵上泛起漣漪。 緊接著,音符開始自由地跳動,突然的重音和停頓與輕盈的短音交錯。 如那湖畔邊突現一位紳士,他頭戴禮帽身著修身馬甲,握著手杖隨手甩了一圈,壓了壓禮帽,似乎在與眾人打招呼。 曲子沒有準確的節奏,卻融洽無比。 一旁的勞倫德聽得背後微微冒汗。 這種音樂,實在是……放肆。 怎麼敢在老爺麵前播放! 他悄悄看了一眼德諾爾親王,隻見親王眉頭一挑,似是有些意外。 …… 特蕾莎歪了歪頭。 耳罩又有動靜了。 嗯,可能是接觸的問題,拍一拍就好了…… 咦。 這個音樂,好像和之前聽過的不太一樣? 特蕾莎眨了眨眼,稍稍將注意力從醜醜身上分了一點給耳中的聲響。 身後不遠處,高大男人瘋狂抖腿,嘴邊叼著的煙灑落煙灰,散的一腿都是。 他不耐煩地頻頻望向身後,眉頭越扭越緊,低罵了一聲方言中的臟詞。 精瘦男子見小不點那邊遲遲沒有動靜,餘光撇見不遠處吊車懸垂在半空中的吊線,不知為何,心中出現了瞬間不好的預感。 …… 伊蒂絲美眸微瞇。 搞什麼東西? 這東西出故障了? 她起身走近機械留聲機,眼中出現疑惑。 但當第一個跳脫出節奏的音符出現時,她微微昂首,心頭微動。 有趣。 仿佛看到了海森伯爵氣急敗壞的臭臉,伊蒂絲嘴角一勾。 …… 海森伯爵的肥臉皺成了一團,緊皺的眉頭拉扯出層層抬頭紋。 曲子還在進行,竟單獨出現了貝斯厚實的音色,甚至領銜了主旋律。 像極將曲子中的紳士當成了主角,紳士的上半張臉被帽簷遮住,但他嘴角揚起,肆無忌憚地抖了抖肩膀,仿佛在挑釁一般。 勞倫德的呼吸有些急促。 無論何時,主人和客人都是絕對的主角,絕不能存在任何能搶過他們風頭的東西。 這種庸俗的曲子實在是太過於大逆不道! 完全是在踐踏貴族的規矩! 可老爺和海森閣下都沒有表示什麼,他又能說什麼呢? 聽著那離經叛道的曲子,他不由得感到渾身不自在,渾身肌肉似在發癢。 找點什麼由頭讓自己動一下。 對,咖啡,海森閣下的咖啡快喝完了。 他趕忙走進備餐間重新製作咖啡。 門扉開闔間,仆人們一個個伸直了脖子,夠著腦袋,生怕漏聽廳內的任何一個音符。 勞倫德咳了一聲,仆人們紛紛回過神來,但也有膽大的悄悄地再次伸出腦袋。 視線掃過這些放肆的仆人,他微微點頭,走近咖啡機。 稱量咖啡豆、研磨、壓平、刮粉…… 濃厚的咖啡液伴隨滾燙的蒸汽從分液口中流出,在空中拉長成細流落入杯中,泛出深棕中透著黃白色的細膩油脂泡沫。 …… “叮叮當當——” 完全變形蛙麵結扣在地上彈起又落下,隱匿在車站裡來往人群匆忙的腳步中。 一位工人擦著汗長籲一口氣。 總算是修好了這該死的操縱桿,不過什麼玩意兒彈出去了……算了,無所謂。 他推動桿身。 聯動齒輪發出哢哢哢的聲響,借助蒸汽鍋爐的澎湃動力,大型機械吊車緩緩轉動,吊線吊起貨運列車上的貨物。 正當這時,操縱室外傳來大喊。 “當心!卸貨區有個醉鬼!” 工人趕忙停下手裡的動作,從操縱室探出頭去。 隻見在卸貨區的視野盲區,一位醉漢正傻兮兮地蹲在地上。 工人滿頭黑線,那醉漢說什麼有枚便士幣滾進了這片區域。 空中懸停的貨箱微微晃動,似乎是焊接技術不過關,箱角破開了口,從中簌簌灑落灰白色的麵粉。 不遠處一位臟兮兮的小男孩正佝僂著腰四下尋找,他的臉上露出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兇狠。 他抓著破開口子的荷包,罵罵咧咧道: “他媽的,老子的錢掉哪去了……” “哇!” 特蕾莎雙眼發亮。 好特別的音樂,自由、肆意、隨心所欲。 她隨著旋律腦袋一晃一晃的。 兩件樂器的音聲交替響起,像是人在對話一般。 仿佛有位紳士在旁指導,給她展示著醜醜的構造。 “嘿呀——” 一塊結扣應聲脫離玩具主體。 哼哼,總算給我摳下來了。 她舉起手中的蛙臉結扣,遮住來自站頂的煤氣光線,蛙臉零件周圍泛起一圈黃白色的光。 …… 白絲手套微微透光,泛出其裡包裹著的白嫩肉色。 伊蒂絲也看見了那位神秘的紳士,她將手從視野中移開。 嘴角帶著笑意。 提起厚重的禮裙向著空中優雅地行了一禮。 然後腳尖輕點,在隻有她一人的走廊中跳起了交際舞。 聽著那跳脫的曲子,她的心情愈發暢快。 逐漸地,她也不再拘泥於舞蹈的形式。 解下發飾,脖子頓時一鬆。 厚重的發飾砸進地麵。 她撫掌,無聲地笑。 從那曲子中,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視野朦朧間,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一道半人半機械的身影。 皮膚從白皙變成淡淡的粉紅色,眼中也帶上了一絲瘋狂,碧綠的瞳孔隱隱擴散。 “沃爾……” 這樣念叨著,伴隨著音樂,她腳步輕快地走下樓梯。 曲子徒然一轉,柔滑而富有詩意的薩克斯獨奏響起。 “啪嗒——” 前幾級臺階上留下了被撕破的裝飾繁復的罩裙。 曲中旋律悠蕩,隨性恣意。 樓梯轉角處留下了巨大的裙撐。 節奏又突然變得緩沉。 橡木扶手上掛上了一件緊身胸衣。 曲子還在繼續。 樓梯下的地麵上,留下了一雙精致的小羊皮皮鞋和一地昂貴的飾品。 大廳金黃的光線將這一地衣物展露無餘。 一道身著絲綢白色打底薄裙、下著長白絲襪的倩影輕盈地消失於某處黑暗中。 …… 勞倫德端著咖啡從備餐間走出。 頓時愕然。 隻見海森伯爵表情復雜,陷入沉思。 而德諾爾親王站起了身,神情興奮,甚至隨著旋律扭起了身子。 “天吶……” 這是怎樣的奇觀。 不待他繼續感慨,海森伯爵語氣莫名道: “殿下,請問您的想法是?” 德諾爾親王哈哈一笑: “噢,我親愛的海森閣下,您不清楚嗎?您怎麼會不清楚呢?當然是市場!無窮無盡的下沉市場!” 海森伯爵的肥臉頓時將眼睛藏住,他也站起了身,笑道: “是的,噢,是的,我的殿下。那些愚蠢的工人們正是需要這種東西,對,我們的留聲機產品終於有項目了!” 德諾爾親王不置可否,臉上表情無比暢快,隨口吩咐道: “托馬斯,取香檳來!” “好的,老爺。” 德諾爾親王再次掃了一眼曲譜,眼角皺紋一深。 嘴裡咀嚼著曲譜上的那個名字—— 肯迪·艾德裡。 …… 特蕾莎眉眼彎彎。 她擺弄著醜醜,腦袋微微搖晃。 好聽! 復雜的節奏模式牽著她的心一上一下,她已完全沉浸在音樂中。 如黎明的鐘聲般,薩克斯聲驟響。 在離她身後有些距離的某處,幾位紳士剛剛重新給煙鬥塞上煙絲。 高大男人已不再等待,悍然起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距離特蕾莎隻有兩個身位不到的距離時。 突然! “轟!” 巨大的聲響頓時吸引住車站中所有人的目光,除了某個小姑娘。 所有人抬頭仰望,隻見巨型集裝箱猛地撞入一輛列車的車頭,似乎是恰好撞斷了鏈接齒輪,整個車頭在令人牙酸的聲響中緩緩傾倒。 但最終停在了距離地麵僅剩兩米的空中。 所幸無人傷亡,但車廂中的人亟待解救。 高大男人隻看了一眼便頓時感到頭皮發麻。 因為那輛列車正是他們用於販賣人口非法交易的那一輛! 怎麼會這麼巧?! 雖說他們隻是跑腿的,但罪行一旦敗露,為了平息風波,他們倆難逃一死。 “他媽的,快跑!” “還有小不點——” “別管那死小孩了!” 他拔腿就跑,慌不擇路,沒想到一下撞進幾位紳士中央。 “滾啊!” 伸手一揮,掌心穩穩拍在滾燙的煙鬥上。 吃痛間,一個恍惚又踩到了一個空酒瓶,撲倒了一道身影。 正要起身跑路,手腕卻被抓住。 他撲倒的是一位巡警。 特蕾莎喜滋滋地伸了個懶腰,看向時鐘。 馬上到登車的時間了。 耳中的音樂已到尾聲,她這才注意到身後的混亂。 看著那傾倒的列車頭,她暗自乍舌。 她趕忙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快步走向升降梯。 可怕。 爸爸說過,不要瞎湊與自己無關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