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伯林香腸廠車第四車廂的煉油車間,車間門扉上掛著被油汙覆蓋的產品名稱,依稀能夠辨認出是“斯伯林牌豬油”。 油汙和化學品殘留在各種管道口,在橫流遍地的汙水表麵形成難聞的青黃色泡沫,地麵充斥著工人們吐出的數以億計的結核菌。 整個車間彌漫著製肥工人身上那股濃鬱的臭味,熱氣裹挾著惡臭擠滿周身所有的空間。 特蕾莎揉了揉鼻子,緊緊抿著嘴巴,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一位老工人邊走邊隨意地跟她說明情況,他說話時帶著濃重的口音,但意外地健談。 “斯伯林集團,可聽過?” “嗯。” “皇家火腿、皇家培根、精牛肉、精細香腸、肥料、罐頭……太多了,這輛廠車隻負責豬肉製品,不過第一節車廂生產的東西都是賣給第一模塊的那些小貴族們的。” “哦。” “小子,可聽得懂?” “嗯!” “以前來這工作過嗎?” “沒。” 老工人神情麻木,看了一眼特蕾莎,嘆了口氣。 “這麼小還能有胸肌,肯定沒少乾體力活吧,可憐的孩子。” 特蕾莎摳了摳後腦勺,沒怎麼聽懂,又嗯了一聲。 老工人接著道: “行了,你就跟著我乾吧,第一天先學著做。我們在下層的煙熏室點火,上層是煉油的地方,相信我,我在這乾了十多年,這活雖然臟了點,但絕對算輕鬆的。” 特蕾莎心中一陣腹誹。 沒想到出來了還要燒火! 這樣想著,她跟著老工人進入了煙熏室,頓時,連綿的咳嗽聲傳入耳中。 隻見室內的工人們大多身材矮小,都被熏得黑黢黢的,看不清容貌,而且黑煙彌漫,視野受阻。 她頓時想通了諾蘭這樣安排的原因,肯定是為了不讓她暴露。 這時,老工人接著道: “煙熏室旁是陳肉儲藏室,你如果做完該做的事還有閑工夫,那就跟我去掃掉那些肉堆上的乾老鼠糞吧。” 說著,他臉上皺紋堆起,擠出了一個無奈的笑。 “畢竟這些肉做出來的東西都是給類似於你我這樣的人吃的,哈哈……” 聞言,特蕾莎胃部翻湧,忍住嘔吐的沖動,僵硬地點了點頭。 在充斥著惡臭的高溫工作環境中,時間很快過去。 特蕾莎一言不發,咬牙進行著工作,渾身已被汗水打濕,如同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 老工人微微點頭。 “可以啊小子,這麼能吃苦。” 特蕾莎咧嘴一笑,用粗布袖口擦掉眼皮上的汗珠。 突然,她感到滿目暈眩,身體就要控製不住地倒向地麵。 受傷、脫水、缺少睡眠、中暑,再加上神經一直高度緊張,她終於有些撐不住了。 視野瞬間天旋地轉。 “啪——” 臉與汙臟的地麵親密接觸,頓時汙水四濺。 眼前一黑。 再次醒來時,她發現自己正靠在墻角邊。 不遠處的老工人正守著鍋爐,嘴巴“砸吧砸吧”地抽著煙鬥。 “咦……我昏迷了多久?” 老工人撇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微妙。 “沒多久,現在1點過了。” “啊,謝謝……哦!” 特蕾莎趕忙捂住嘴巴。 老工人沉默了一陣,道: “過來,把衣服烘乾。” 聞言,特蕾莎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更濕了,大概是被水澆過。 她頓時心中一驚,連忙抱住自己的上半身。 糟! 不會暴露了吧! 老工人身型佝僂,特蕾莎隻能看見他的背身,看不清他的臉,隻是在爐火映照下,能隱約看見他那被映亮的瘦削的臉龐輪廓。 老工人聲音幽幽,語氣中有那麼一絲悲哀。 “孩子,你才這麼小,你怎麼能去當妓女啊?” 特蕾莎頓時一愣。 老工人轉過身來,神情嚴肅。 “你才十歲出頭,去學著做裁縫,當女傭都行,為啥要這樣糟蹋自己?” 特蕾莎張了張嘴。 不僅被誤會成妓女了……她其實十五歲了,隻是個子有點矮…… 老工人狠狠吸了口煙,再從鼻孔中噴出,還在繼續道: “你是有啥子難處嗎?來,你跟伯伯講,我告訴你,我也有個孩子——” 要不是他得了結核病,他現在絕對是個優秀的工人! 他聲音一滯,這半句話沒能說出口。 因為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能力幫助眼前這個小女孩。 為了給自己的孩子治病,他已經耗盡所有的精力了。 他沉默了一陣,又抽了口煙,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 “操他媽的,這狗娘養的社會!” 特蕾莎眨巴了下眼睛,怯生生地開口。 “咳,謝謝您……不過我不是妓女。” 老工人聞言頓時愣住。 “這輛廠車可從來沒招過女工,除了那些廠長招來的妓女,怎麼可能有女的!” 他話沒說完,察覺到自己的聲音過大,連忙壓下了聲音。 幸好鍋爐的聲響夠大,他的話並沒有引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 “好,好,沒事,我也不問了。那就好,好孩子,記住伯伯給你說的話,你還小,你還有希望……” 他倒掉煙鬥中的煙灰,笑了笑: “行了,工作還多著呢,時刻跟緊我,保護好自己。” “嗯!” 突然,一絲微不可察的聲音在鍋爐的巨大噪音的掩蓋下響起。 “喀喀喀——” 下一刻,老工人身後年久失修的護欄驟然斷裂開來。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笑容還未褪去,渾濁的眼中已漸漸帶上驚恐之色。 他的背後是鍋爐明艷的火光,佝僂的身影正倒向那片火舌! 特蕾莎瞬間慌亂,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可伸手卻撈了個空。 老工人雙手胡亂抓著空氣,瘦弱的手臂上皮膚皺起,失色陳舊的工作服在火光中變成了橙紅色。 “啊!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炸響,然後在空中卻被鍋爐的轟響撕碎。 他渾身瞬間燃起烈火,瘦削的身軀迅速變得焦黑,狂翻亂滾間,扭曲的麵容漸漸被火焰吞噬。 特蕾莎急得眼眶發紅,鍋爐和地麵有一段高度差,沒辦法跳下去救他。 她連忙四下找尋,很快找見一根紅銅製的細長金屬棍。 毫不猶豫地抓住。 “呲啦——” “啊!” 那金屬棍看似尋常,實則滾燙無比,瞬間燙傷了她的手掌。 疼痛令她渾身顫抖,可時間緊張,根本沒得選。 盡管滾燙,她卻沒有鬆手,死死咬著嘴唇,抓著棍子跑向水缸用水給銅棍降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溫度下降間,她手掌的肉已粘連在金屬棍身上,劇痛和著急令她糊了一臉的眼淚鼻涕。 終於,棍身溫度降了下去,她趕忙來到鍋爐邊。 爐火中老工人的動靜已經在減小了。 她夠著身子伸出金屬棍,無力地哭喊著。 “嗚嗚嗚……別死別死別死別死……” 灼熱的火焰迅速烤乾了她臉上的淚水,噴吐的火舌烤焦了她的發尖,煙塵熏得她睜不開眼。 終於,老工人握住了那端金屬棍。 可還沒來得及高興,特蕾莎絕望地發現,她的力氣太小,根本拖不動那看似瘦削的身影。 她再也無法考慮更多的事,絕望地嘶喊道: “救人啊!快來救人啊!” 屬於女孩的尖叫聲終於引起了一些工人的注意,漸漸地,幾個工人圍了上來,發現了異常。 可出乎預料的是,工人們並不感到意外,似乎對這種事情早已習以為常。 當先圍上來的幾人隻是看了一眼火堆,然後就把目光放在了那個嬌小的女孩身上。 特蕾莎被煙塵嗆到,劇烈地咳嗽,然後再次艱難地將聲音從嗓子中擠出來: “救人——” 終於,有更多的工人被吸引過來,其中幾人走了過去,搭住棍子,齊齊用力。 “呲啦——” 老工人被拉了上來—— 可卻已徹底失去了動靜。 看著那扭曲到不成形的焦黑身軀,特蕾莎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嗓音沙啞,流淚不止,也分不清是因為悲傷還是被煙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