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東洲變(1 / 1)

大婚將近,黃鳳清了無心思讀書,手中卷著一本《孟子》在書房內來回踱步,雪好不容易止住,天卻依舊灰蒙蒙的一片,風聲淒厲,仿佛萬千野獸嘶鳴。   “沉不下心來。”他乾脆把書丟到一旁,披上襖子推門走了出去。   東苑滿是喜氣,從大門進來一直到裡屋,是緋紅一片,門上的囍字,簷角上的大紅燈籠,還有一路鋪過來的紅毯子,與白皚皚的雪交相輝映,煞是好看。   “鳳兒,怎麼出來了?”   一聲蒼老而柔弱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太老夫人在丫鬟的攙扶下緩緩從裡屋踱了出來。   黃鳳清趕緊上前扶住老人,喜悅中更多的是驚訝:“祖母,您怎麼來了,來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我就來看看這裡布置的怎麼樣了。”太老夫人慈祥地笑著,口中卻略帶責備:“這裡的事情由馮喜他們操心就行了,你且回去看書,快春闈了,馬虎不得。”   “知道了祖母,我一會兒就去看。”黃鳳清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太老夫人進裡屋坐下,卻被眼前一幕驚住了:“好看,怎麼變得這麼好看了?”   他原本的屋內已經是紅綢滿掛,窗上貼上了紅窗花,地上鋪上了紅地毯,屋梁的四角都掛上了喜慶的燈籠。   見孫子如此驚喜,太老夫人拿起桌上的一朵窗花遞給他,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道:“鳳兒,怎麼樣?好看嗎?”   “好看。”黃鳳清滿是驚喜,拍馬屁道:“祖母,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話真不假啊,看不出祖母還有這般本領。”   “敢小瞧祖母?”太老夫人笑道,她輕舒口氣,在藤椅上慢慢躺了下來,道:“以前祖母沒嫁入咱們黃家時,家裡窮,我記得每年過年我娘都會教我剪窗花貼,我也知道,每年家裡隻要貼上窗花時,我爹就快要回來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爹娘早就走了,可我還是習慣每年過年時剪一朵窗花貼在窗上。”   老人最幸福的時光莫過於和兒孫嘮嗑,太老夫人閉著眼睛道:“講什麼講,陳年舊事,提來徒添傷感,祖母已經老了,老女人是最忌諱提起從前。”   黃鳳清笑著,在老人身旁坐下:“我倒是挺想和祖母嘮嗑。祖母也不老,在我心裡,祖母永遠是最漂亮的女人。”   “祖母都八十二了!”太老夫人睜開一隻惺忪的眼睛看了黃鳳清一眼,彈起指尖點了點他額頭,笑道:“這嘴巴跟蜜一般甜,祖母聽得舒坦。想來也是,你從小就是祖母帶大的,俗話說狗不嫌家窮,子不嫌母醜,祖母在你眼裡漂亮也是應該的。”   “是這個理兒。”黃鳳清笑道。   “鳳兒。”   “嗯?”   “讓你娘進咱家的祠堂吧。”   黃鳳清一愣,裡屋的小祠堂應該是被太老夫人看到了。   他搖了搖頭,臉上依舊掛著笑意,可是誰都看得出那笑容的牽強:“不用,祖母,爹有正房,還是誥命在身。”   “可他就你一個兒子。”老人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柔聲道:“母以子貴,你娘為我們黃氏生出了你來,是我黃氏的大功臣,理應進祠堂的,再說,這也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黃鳳清沉默了一會兒,搖頭。   “為何?”太老夫人奇怪道:“是怕你爹反對嗎?你應該知道,你爹對女人從來都是沒心沒肺,他根本就不在乎這個,他隻在乎你,祖母跟他說,由不得他不同意。”   “並非如此,祖母。”黃鳳清輕輕搖了搖頭,道:“是我不想讓我娘入祠堂。”   “這是什麼理?”太老夫人好奇地問道。   “那我就說了,您可別生我氣。”黃鳳清低聲道問:“祖母,進我黃氏的祠堂,很榮耀嗎?”   太老夫人被問得一愣,她認真地想了想,卻堅定地頷首道:“我黃氏祖祠供奉的列祖列宗,無不是曾經榮耀一時,功名蔭及子孫,死後哀榮至極的人物。就是女人進去,也無不是誥命在身。”   黃鳳清卻搖頭道:“可祖母,我說出心裡話您可別打我。在我看來我娘肯定不會以此為榮的。雖然我沒見過我娘,但是我娘生我的時候才十七歲,她十七歲就死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懂什麼,會以為一個五十一歲的老頭生出了兒子為榮嗎?”   “如果她能聽到…”黃鳳清強掩哀傷:“我想,她會嗤之以鼻的。”   太老夫人聞言眼睛頓時濕潤了:“你娘死的冤,我就知道,她的冤魂一直纏繞在你身上,從來沒有離去。”   見太老夫人如此哀傷,黃鳳清頓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他也懊惱怎麼和祖母說出這般想法了,趕忙上前一步跪下來磕頭道:“都是孫子不好,祖母切勿傷心,若讓祖母傷了身體孫子真是罪惡滔天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什麼罪惡滔天不滔天的。”太老夫人擺手道:“你娘的事我就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想帶走也好,想進祠堂也罷,都隨你。隻是這件事,你千萬別怨恨你爹。”   “當然不怨我爹。”黃鳳清道:“我爹最好了。”   “少爺,老爺讓我來請你去一趟他的書房。”   馮喜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看上去很急切,說話時還是喘著氣。黃鳳清明白,一定是出了大事才會使這位穩重的大管家如此唐突。   “出什麼事情了?”黃鳳清站起身來問道。   馮喜搖搖頭:“少爺去了便知。”   “我馬上去。”黃鳳清轉頭向太老夫人道:“祖母,我先去一趟。”   待黃鳳清來到書房,不僅是黃老爹,家中所有能拿主意的人都在這裡,有家中的長老,有家中的幕僚,包括林清弦與李泌之。   “爹,師父,各位長輩,請問叫我來何事?”黃鳳清對眾人一禮,口中問道。   黃鳳清說話時,後進來的馮喜把他們身後的房門輕輕關上,默默地退到一旁。   “鳳兒,你且坐下。”黃秋晚指了指末座,對黃鳳清使了個眼色。   書房裡異常的沉默,看得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憂慮,黃晚秋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眉頭擰巴在一起,他看著黃鳳清,沉聲道:“鳳兒,東洲饑民起義造反了。”   “什麼!”黃鳳清驚起,他瞬間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東洲饑民起義,無非為了糧,哪裡有糧?南邊有糧!   東洲起義,與東洲接壤的唐洲必然首當其中,饑民要是沖破唐洲關隘,便可一路南下,一馬平川的唐宛平原根本沒有什麼天險能阻擋這股力量,如果任由饑民肆虐後果不堪設想。   有老爹和府中的一眾幕僚在,家裡的事情和宛洲的事情或許輪不到自己操心,但是饑民若占據了唐洲古道,自己就沒有路可以進京趕考了。   “現在情況如何了?”黃鳳清問道:“饑民起義軍的規模有多大?唐洲關隘的守軍守住了沒有?”   “唐洲關隘沒有守住。”李泌之沉聲道:“七日前,一支饑民在東洲襄城造反,人數原本隻有三千人,可起義的事情傳出去後卻一呼百應,東洲各地竟競相起義,短短三天,饑民起義的規模已經達到十五萬!唐洲關隘的守軍沒有守住,饑民已經進入唐洲境內了。”   “朝廷在秋季不是已經從我宛洲調了五十萬石糧食去賑濟東邊了嗎?”一老者聲音顫抖道:“為何還是激起了民變?”   另一老者也道:“不隻是我們宛洲,唐洲前後共調了四十萬石糧食過去,直隸也調了五十萬石。朝從八月東洲遭災開始,朝廷從全國各地共為東洲調糧近三百萬石,三百萬石糧食!還是激起了民變!東洲那幫人是乾什麼吃的?”   “無論怎樣,民變已經成了事實。”林清弦語色依舊平穩,可他的臉色卻陰沉的可怕:“十五萬饑民進入了唐洲,後麵還有幾十萬饑民也會源源不斷的跟過來,屆時饑民一路南下,最快二十天便可占據唐洲古道,沿古道南下,又一個月可抵達宛洲邊界,而我們宛洲與唐洲之間是無險可守。”   “相信此時朝廷已經調兵去平叛了。”黃鳳清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看向林清弦問道:“林叔,我聽說李殊弦是唐洲允安縣人,饑民湧入自己的老家他不會不管吧?”   “你說的不錯。”林清弦頷首道:“此時李殊弦於公於私都必須有所作為,可他已經來不及了。”   “為何?”   “因為饑民是臘月二十二起義的,這個消息從襄城傳到京城就算八百裡加急也要三天時間,而饑民僅用了三天時間就突破了唐洲關隘,我們能想到饑民會選擇南下李殊弦也一定會想到,就算他在知道消息的第一時間立即調兵進入唐洲,這個過程最快也要半個月。”   “我們得做好萬全的準備。”黃承晚道:“家裡的事情就交給師兄和幾位長老了,該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一切做最壞的打算,我們在浙洲也有些產業,饑民就算到了宛洲也一時半會兒去不了浙洲,先把家裡的女人孩子送過去,男人都留下來。我待會兒會去找秦雷,我們宛洲可不能坐以待斃。”   “至於鳳兒你。”黃秋晚嘆了一口氣,苦澀道:“要不咱們不考了,去京城要一個月的路程,要穿過唐洲古道,若朝廷平叛的大軍沒能及時平息這次叛亂,你很可能會遇上饑民,那就危險了。”   黃鳳清沉默了片刻,卻問道:“老爹,楊公公他們怎麼打算?”   黃老爹深深看了眼自己的兒子:“楊公公與九爺決定明天疾馳回京。”   “你不要跟我講你明天打算和他們一起進京!”還不等黃鳳清說話,黃秋晚就怒的拍案而起,指著黃鳳清咆哮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要是敢講出這話,老子立馬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我跟他們進京是最安全的!”黃鳳清眼紅了,知子莫如父,他知道父親是擔心自己,可他也明白要是自己錯過這次機會,他就可能會錯過這次春闈:“老爹,我們讀書人讀書,不就是為了不讓天下出現這種事嗎?”   “我呸!放屁!”黃秋晚怒道:“什麼狗屁道理,老子教你最實在的,千裡做官隻為錢,你給我記好了!老子現在有的是錢,你不用去做官了,明白嗎?”   “黃秋晚,你要是再阻止我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黃鳳清也怒了,大聲咆哮道。   “你…”黃秋晚臉色漲的通紅,瞪大眼睛看著黃鳳清半天說不出一個字,過了許久才像隻鬥敗了的公雞一樣哀嘆了聲:“唉,鳳兒,老爹就你一個兒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老爹也不活了。”   聞言,黃鳳清語氣也瞬間軟了下來,對黃承晚道:“老爹,你也別太擔心,跟著楊公公有九爺的人馬護著,不會出什麼事情的。再者,我就不信屆時消息傳開,我宛洲城的秋闈士子都會舍棄了功名南奔浙洲,我也不信朝廷會對我們這些進京趕考的學子不聞不問。”   黃秋晚搖了搖頭,對其他人道:“你們先出去吧,該安排的就去安排。”   幾位長老和幕僚站起身來依次退去,最後馮喜出去的時候輕輕關上了門。   “鳳兒,你如果堅持要去奉天的話,老爹知道攔不住你。”書房內隻剩下父子二人,兩人走到書案前相對坐下,黃秋晚提起茶壺,給黃鳳清倒了一盞遞過去,繼續道:“可老爹就你一個兒子,你一切都要聽老爹安排。”   “有老爹安排再妥當不過了。”黃鳳清聽老爹這麼說也鬆了口氣,他端起老爹倒的茶,輕輕的呡了一口。這是父子倆多年來不成文的規矩,但凡吵架誰服軟誰就倒茶,可這今天老爹倒的這杯茶黃鳳清吃的有點心酸。   突然,有隻溫暖的大手蓋在了他腦袋上,他抬起頭看去,卻見老爹那熟悉又慈祥的麵容。   “兒子,去了京城,好好做官,做一個好官。”   “爹…”   “好了,不說了。”黃老爹擺了擺手,繼續道:“還有件事,你的婚禮怎麼辦?”   黃鳳清道:“婚禮隻好延期了。現在出現了東洲民變這種事,消息一傳開定是滿城風雨,屆時誰還有心思過來參加婚禮,延期是最好的選擇。”   “好,我派人跟各家去說,不過你得答應我,等民變平息了,你等請婚假回來結婚!”黃秋晚滿臉嚴肅地道:“不然你讓我這老臉往哪裡擱。”   “行!拉勾!”   “先拉勾,一會兒你再發個毒誓。”   “有必要嗎?”   “很有必要!”   “東洲民變平息後,我黃鳳清要是不回來結婚,就這輩子生不出兒子!”   “給老子滾!”   剛剛破鏡重圓的父子情,瞬間又支離破碎。   正如父子二人所料,東洲十五萬饑民湧入唐洲的消息一傳開,整個宛洲城瞬間炸了鍋,一時間人心惶惶,鬧得滿城風雨。許多百姓家整理了行囊冒著漫天大雪,拖家帶口地湧向南門,儼然難民出逃的末世氣象,期間人車擠不過甚至出現了踩踏事件。直至秦雷帶著城防軍出現在此處時,出逃的隊伍才變得有序一些。   與之相反的,許多打算等過了正月十五後赴京趕考的秋闈士子卻在北門排起了出城的長龍,一些家境富裕的士子還帶了許多體型魁梧的家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給兒子帶護衛,這點自然也在黃老爹的安排內。黃秋晚在家丁中精挑細選,最後選了二十條身形魁梧且忠心不二的漢子給黃鳳清當護衛。為首的侍衛長叫李漢刀,祖上三代都是給黃府當差的護衛,他臉上有三條爪印,據說是與猛虎搏鬥時留下的傷疤。   令黃鳳清意外的是,老爹居然讓季三也和自己同去,這讓黃鳳清心裡踏實了許多,且不說路上有人照顧了,就是到了京城,有季三在,家裡事他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黃鳳清和老爹去拜訪同樣在打點行囊的楊蜀錦一行,跟他們說了一下,他們自然樂意帶自己同行。這個問題交代完後似乎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抬頭看向天空,灰藹藹的天空靜靜飛舞著大雪,這一切變化來的太快,一時間好像什麼都變了,不曾改變的或許唯有這漫天大雪。   “閨中入眠賒春意,小軒窗裡同聽雪。”   這般婚後的生活,本該過了這個年就能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過的。他這幾天無時無刻地在想念自己的兩個未婚妻,想著和她們依偎在一起,相擁著過每一個冬天。   “小桃、雉卿,對不起,等我回來娶你們。”黃鳳清心中突然一緊,他仿佛感同身受般的心頭被敲了一下。   “小桃、雉卿,你們聽到這消息會不會難過的哭起來?”   “會的,你們肯定會難過的哭的。”   黃鳳清自言自語,想到她們他的眼底浮出無限溫柔,心頭猛然生出一股倔強:“我還不了解你們兩個傻丫頭嗎?我不會讓你們等的,我馬上來找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