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害色變：“老師，為何以如此重罪屈我？” 　　“不害呀。”顏秉慎嘆氣：“若不是你，這橫海郡裡還有誰能在我麵前盜走人王照骨鏡？還說我屈你。我輩中人，置心唯誠。難道你心裡誠不誠，我這個天律還看不出嗎？” 　　申不害陡然睜目，張口。 　　“不以惡小而為之！” 　　當這句話從申不害口中吐出，房舍中景色迅即變化。除他二人之外觸目可見的一切，四壁、桌椅、筆墨紙硯、燈盞、書畫，全都變成了劍！各種各樣無大無小的劍向著顏秉慎急刺而去。 　　而申不害腳下一點，整個人已經向房外飛出。 　　“不以惡小而為。” 　　顏秉慎冷峻的聲音隨之響起。 　　申不害的背脊重重撞上巖壁。 　　頃刻之間，所有劍都消失了，他們置身在一個封閉巖穴之中。 　　“不以惡小而……” 　　“不以惡小……” 　　師徒二人幾乎同時出口，隻是顏秉慎少說了一個字。 　　周圍的景物微微一蕩，隨即不動。 　　申不害嘴角滲血：“不以惡！” 　　“不以。” 　　寥寥數字再次短兵相接。申不害五官滲出血絲。 　　顏秉慎道：“不害，你是我的及門弟子。我當初深深期望你能青出於藍。我可以坦白相承，聖人八訓，我至今隻能停留在兩字。如果你能晉到一字境界。你就可以殺了我，走出這。” 　　申不害嘴唇不斷顫動，繼而連整個臉部肌肉都抖動不已。 　　額頭汗水涔涔而落，申不害瞋目握拳，已用上全身所有力道，嘴裡卻始終隻有含糊不清的一個“不”字。 　　“不害……” 　　顏秉慎麵露不忍：“為師雖職責天律，你知我本性不愛殺伐。把寶鏡的下落說出來，為師替你擇一善處，也就是了。” 　　“那鏡子不在我手。在，在……” 　　申不害勉強說道，他連身軀都已開始顫抖，停不下來的顫抖。 　　他的雙手抬起，向頭上摸去。 　　申不害的頭上，戴著一頂高冠。 　　所謂峨冠博帶，這正是經師按禮法的常服。 　　申不害是五品經師守仁，掌一省文衡，為萬人冠冕，他頭上的冠自然也比其他人大一些。大到足以容納某些事物。 　　顏秉慎靜靜看著申不害的雙手已經按住高冠，即將把它摘下來。 　　申不害突然笑了。 　　“老師。還記得您教過我一句話。” 　　“——君子死，而冠不免。” 　　顏秉慎駭然變色。 　　“不為！” 　　隨著兩字炸雷般噴出，四周景物皆為之一凝。決定這片空間的無上規則，也在這兩字之下頃刻鎖定。上下內外之分，古今往來之變，盡皆化為烏有。 　　但申不害的身體，還是不受阻攔地在顏秉慎麵前崩碎了。 　　沒有任何聲音，似乎也很慢。隻是幾顆細小砂礫從申不害臉上剝落。下一瞬間，他整個人完全散開。無數細砂迅速風化，最終不留任何痕跡。 　　隻有那頂高冠失去憑依，從空中穩穩落地，不偏不倚。 　　顏秉慎神色嚴肅，站起身來，向那頂失去主人的高冠施禮。 　　----------------- 　　橫海郡郊外某處。 　　“此地有氣機殘留的痕跡。” 　　東平州致理經師周沖蹲下身子，小心查勘。 　　那正是之前桃枝所在的區域。 　　步胖子站起身來，向四周眺望。 　　“怪了，能躲哪去呢？” 　　“聖人曰：何足以藏。” 　　隨著周沖清朗吟出，他麵前的區域立即分化成無數色彩斑斕的小方塊，小方塊不斷轉換六麵，組合出各種不同的圖案。 　　這些圖案絕大多數情況下都隻是混亂色塊，但一支桃枝的圖案在其中飛速掠過。 　　“是這裡了。”周沖道：“看來那妖邪有偷天換日之能。” 　　“您是說……”步胖子雖肥不蠢：“它，跑到墻那邊去了？” 　　州郡兩代經師一起站起，看向遠方矗立的遺忘之墻。 　　然而他們同時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向城中某處望去。 　　一道白氣平地而起，在半空中化成一個白鶴，展翼向青天飛去，漸而散為流雲。 　　“好強的浩然之氣！是哪位大人？”步胖子肉顫心驚：“那個位置，莫非是？” 　　他的嘴被周沖一把捂住。 　　後者用嚴肅的眼神提醒他。 　　“步大人，莫忘了要正心誠意。” 　　----------------- 　　古廟村，龍神廟。 　　聶小倩失魂落魄地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她在最後關頭緊急開啟桃源通道，逃回了古廟村，但已傷勢深重，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就陷入沉眠。 　　也並不需她多說。李重來和任紅菱都知道出大事了。 　　為了投射龍神幻影，三個人必須緊密配合。他們的神魂在某種程度上是交融的。 　　所以那聲冷酷的“須無邪”他們也聽到了。 　　隻不過相隔極遠，又被聶小倩墊了一下，他們所受沖擊遠比不上聶小倩的正麵相接。 　　即便如此，好容易同步的水雲也頓時散落成一灘水。 　　青龍也退回神位，似乎深有忌憚。 　　“小倩姐到底怎麼了？不會有事吧？” 　　漁女生性純良，而且並沒有參與桃源村裡的惡鬥，沒見過血肉古樹。對她來說，聶小倩就是一位新出現的大姐姐。 　　“沒時間理會別人的事。”李重來說：“她能逃回來，問題就不大。但現在一切都指向我們古廟村。敵人恐怕轉眼就到。” 　　“啊？那我們怎麼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是沒有退路。” 　　李重來道：“他們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打！隻怕他不來。” 　　----------------- 　　橫海郡，經師學館。 　　核桃般蠟黃堅實的指節，在桌案上下意識輕叩。 　　沒有人敢吭聲。甚至包括應召而來的郡守顏一介。找書苑 wwｗ．zhaosｈuｙuａn.com 　　良久之後，老人終於開腔。 　　“申守仁身死浩氣猶存，氣化白鶴，人所共見。可敬！可憫！” 　　顏秉慎道：“修為如此，不負士林冠冕。我會啟請朝廷和崇文院，納他入賢良祠。再派一位新的守仁。” 　　這段話顯然對申不害評價甚高。但對於申不害的死因，卻並無一字提及。 　　步胖子帶著一臉問號抬頭，卻發現周沖和顏一介都在眼觀鼻鼻觀心的端坐，立即嚇得眼神繼續鎖定腳尖。 　　“就這樣了。你們說說吧。” 　　“說？說什麼？誰？怎麼回事？難道天律大經師適才有什麼具體指示？” 　　步胖子心裡再次犯疑，卻一字不敢出口。 　　好在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東平州致理經師周沖首先輕咳一聲。 　　“學生以為，正本必先清源。聖人有訓，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橫海郡諸多異像，總其根源，恐怕在墻外的邪神。” 　　“說的是！”顏一介道：“晚輩忝為郡守。經師的事，原本不該過問。但現在不但左金虹一人，許多橫海百姓都已受邪神沾染。如此下去，後患無窮。晚輩也無法向朝廷交代。晚輩鬥膽，必須再出高手，剪滅邪神！” 　　“不錯！”顏秉慎頷首：“何人可當其任？” 　　“聖人有訓，虎兕出於柙，典守者不能辭其責！” 　　周沖擲地有聲拋出一條聖訓。 　　在場各人的視線，立即轉向現任橫海郡經師的三品知道。 　　步胖子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諂笑，顫聲道：“不會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