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結束,也是開始(1 / 1)

且隨風起 無關那風月 7705 字 8個月前

這是2023年的,6月9日。   “亞熱帶季風氣候,還真是趙旭誠不欺我,這都快四點了,怎麼還是這麼熱,想蒸了我啊,”葉子航微合雙眼,尚未從劍拔弩張的狀態裡回過神來,熱風便親熱地送來了那熟悉的抱怨聲。   緊接著,一雙大手重重地拍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抬眼便看到劉宇航正費力地擠開興奮的人潮,喘著氣的胖臉顯得格外漲紅。   “這麼喜歡他,怎麼不去找他分享地理試卷的快樂?”葉子航白了他一眼,雖然對於肩膀上帶來的溫度有些不爽,卻也反手勾住了對方的肩膀,“去聯係大家吧,不能虧待了高考送給大文的倆小時啊。”   “嘿嘿,咱就是說今年地理是真簡單,我這一年都不聽他講課的好學生都覺得上90是有手就行”,劉宇航嘿嘿一笑,“也是啊,這頓飯吃了,下次咱哥幾個要想再聚在一起,都不知道是哪個春秋嘍……”   葉子航已經記不清剛剛考過了什麼,七十五分鐘不間斷地在法律時政中來回穿梭的疲憊已然淡化,前麵睡了六科的同學和右邊鈴響之後就開始狂笑的哥們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他們停在了紅色的警戒線前麵,人群漸次湧上,各自的臉頰上都帶著盛夏獨有的潮紅色,嘴角上揚、笑容滿麵、腳下生風,所有人似乎都處在這種狂喜的狀態裡。隻是頭頂著的大太陽還在恣意炫耀著自己的能量,一望無際的天穹鋪開了湛藍的暈染,熾熱是無處不在的。   哨聲刺耳地響起,於是各個運動員開始奔跑,葉子航閉上眼睛,感覺心中湧上了一股莫名的熱流,瞬間拔高的歡呼聲引來了短暫的耳鳴。   他在跑,又好像留在了原地,一瞬之間,他好像進入了小說中所謂的“神遊”狀態,感受著燥熱的氣流從身旁呼嘯而過,殘影如出鞘般盛開。其實他們也並不知道為什麼要跑,或許隻是這扇圍墻外麵,有著更為自由的藍天吧……   兩人跑到老程指定的校碑石前停下,這次倒是不用交準考證了,“成就自己,服務人民”八個宋體雕刻字之下,五班的人已零零散散來了不少,但是老程仍然不見蹤影。   老程,全名程大軍,政治教師,自稱是漢川市第四中學資歷最久的高三班主任,教的一般,管的很死板,在班主任職位上一待就是二十年,雖然男生背後美稱其為“老油條”,但麵上還是得規規矩矩地叫一聲“程老師”。   程老師愛笑,一笑便扯起臉上的歲月溝壑,“嘿嘿嘿嘿~”,笑聲也是獨具特色,往往統治著整個三層樓,於是在這種高強度的聲音訓練下,五班的同學大都養成了“聞聲識人”的獨特能力,往往是聲前雞飛狗跳,聲後和諧安詳,於是當老程一邊咧開大嘴笑著跟隔壁歷史老師張紅軍炫耀著:“紅軍啊,我們班紀律就是好”,一邊重重地關上門晃著出去時……笑而不語,成了應付多年拍檔的最佳手段。   “嘿嘿嘿嘿,既然各位社會閑散人員都到齊了,那就跟在我後邊,去西門各找各媽,盡情享受倆小時的快樂吧”,老程穩定發揮,轟雷般的炸響後,旋即擠著縱橫的溝壑“如約”而至。眾人勉強著收起心中的不耐,三五成團地跟在了後邊,沿途已是人影罕見,恐怕門後的各位家長也是急不可耐吧……   “軍哥,巖鬆,歷史學家,黃驚人,笑,劉子……”,葉子航略略清點了一下人,“五班八俠”少了紅果,其餘七人倒是湊齊了。七人走在隊末,一路無言。   從高三明德樓到西門的大道兩旁是青綠成蔭,左邊的彩虹橋和紅磚告白墻依稀可見,右邊的東操和現代化遊泳館一如三年前的模樣。   眾人駐目於絢麗的花草,駐目於別致的臺樓,也駐目於靜謐的荷塘,似乎在這些定格在此地的景致麵前,變化的也隻有他們這些流連著的少年……   三年前,他們走進這裡,三年後,又有誰會走進這裡?葉子航不禁想起來史鐵生的一句箴言,“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麵燃燒著爬上山散布烈烈朝暉之時”,想到這兒,他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才十幾歲,想到生命輪回,倒是有點小題大做了……”他的喃喃自語尚未落下,耳尖的歷史學家劉宇航便笑嘻嘻地湊了過來,“老葉啊,我們都還年輕,肯定是朝陽,看看你這兩天沒睡好搞的情緒都不好了,大不了哥幾個一起去一本,奮鬥正當時嘛。”   “歷史學家,不好好跟你的卡寶研究三國歷史,倒是有閑心來安慰老葉了,不過說的其實還有一丟丟道理的,還是那句話嘛’若乾來犯,必教你大敗而歸‘。”黃一鳴一邊低頭打著coc,一邊回頭擠著眼睛笑。   於是微妙的狀態一點即燃,各懷心事的眾人終於可以如往日那般嬉戲打鬧,平日飛奔而過的大道走了足足一刻鐘。   眼見周圍的同學都作了鳥獸散,七人終於不再耽擱,三兩一組上了家長的車,隨著呼嘯聲漸次而過,隻剩下風舞埃塵,纖凝舒卷的寧靜……   久違半月的手機到手,看著劉某人還在費力地殺殺殺,葉子航側頭一笑,急匆匆地打開QQ,戴著碎花的女孩頭像還是灰色,“蕓舒應該也是在忙著告別吧……”   猶豫了一會兒,葉子航關掉了網絡,轉頭去逗弄旁邊沉迷歷史的胖子,“嘿,我好像是我們幾個裡麵唯一一個有對象的。”   “想死你直說,不要找借口逼我動手!”   “叔叔阿姨還在前麵,我勸你冷靜一點。”   類似的回合顯然是家常便飯,仔細想想其實高中幾乎每天都是在跟朋友們鬥嘴打鬧中過去的,有時甚至會覺得天天打來罵去的不是高中生應該有的樣子,記得成人禮那天還一本正經地扶著死黨張嘉佳的肩膀,義正言辭地說:“都是大人了,以後能不能正經一點。”   “我沒記錯的話,你初中的時候就是這麼說了。”張嘉佳似乎沒有變聲期,說話總是戴著一種女孩子的秀氣,可是他卻不怎麼喜歡別人叫他小姑娘,可惜小姑娘今天急著去見爸爸媽媽,這場莊重的告別儀式終究還是不完滿的。   其實大家也不知道以後的生活會是哪一塊巧克力,可是這種儀式感總是很神聖的,今天我笑著拍拍你的肩膀說,xxx不要忘記我啊我祝你前程似錦,於是明天你在路上遇見風啊雨啊帥哥啊美女呀的時候都要記得,在你記憶的深處珍藏著的十八歲那年最誠摯的祝福和最青澀的那一張張臉。   我們收藏美好,我們給告別穿上華麗的衣裝,於是在麵對未來的時候,我們才可以堅強。   下午四點一刻,大家在劉子定好的商場集合,一人不差。   餐廳是提早定好了的家常館,主營乾鍋菜,門口整整齊齊排滿了九個人的一桌尤為引人注目,保護圈裡一個穿著同款綠色校服的男生正一臉疲憊的搗弄著手機,周圍的家屬或許有點寵愛國寶的意思在裡麵,一邊直直地瞪眼瞅著國寶,一邊麵麵相覷戰戰兢兢生怕惹國寶不開心了,整個場麵十分滑稽,這哥們一看見校友就羞澀地低下的腦袋便充分的說明了他心中的百感交集。   “喝酒麼,各位親愛滴?”似乎這種場合總少不了歷史學家的開場,眼見他一手攥著高考透明袋,一手呈懷抱狀圈著六瓶小度燕京U8,“咣當當”往桌上一甩,大有幾分不醉不歸的氣勢。   “不喝,我媽不讓喝”。軍哥向來內向,此刻沉浸在手機中,儼然一副好孩子模樣。   “滾蛋。”劉子翻了翻白眼,捧起美汁源的同時,捋了捋額前國王的劉海。   黃一鳴和田天笑倒是不矯情,一人籠了兩瓶走。   葉子航心想逃也逃不過了,便拿過一瓶,另一瓶扔給胖子,“僅此一瓶,晚上還要趕車。”   喝著酒的和喝著飲料的很快就分成了兩窩,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喝著酒的總是覺得自己比喝飲料的更像個男人,於是就不屑於跟他們碰杯,看著那倆人還在頭也不抬地開黑,這邊的劃拳和紙牌似乎也更加高級了一些。   葉子航捏住餐巾紙輕輕擦拭盡杯口的泡沫,哥幾個在宿舍吹噓的時候都說自己千杯不倒,但是一瓶的最後一杯才剛剛斟滿,一絲絲暈眩的感覺便滲入了腦袋。   劉宇航和黃一鳴麵前躺著六瓶空酒,兩個人雖然及不上番茄,卻也有了半個關公的水準,酒盡意稍滿,是該散夥的時候了。   “兄弟們,再乾一杯吧!”   眾人舉杯,漸次懸空,乾杯,一仰而盡,清脆的聲響融在眼裡,滾滾的熱流蘊滿胸膛,一杯下肚,勝過千言萬語。   ........   四季城是東襄區新開的購物中心,規模大門類全,但是地區尚屬初建,人流量略有不足,所以從四樓逛到一樓,除了同樣的綠色校服之外,此時幾乎見不到一點人影。   門口分行,大家還是準備按照原來的分組上車,兩分鐘後,隻剩下葉子航,王巖鬆,劉宇航三個人靠在路旁的欄桿上左右顧眄,那般遊手好閑的姿態,若是再叼根煙,恐怕就真與“精神”二字無差了。   商場門口總還是繁華的,從來來往往各色各樣的漂亮姑娘從未斷絕便可見一斑。   “哎,你看你看,這個姐姐真好看。”   “嘿嘿,那個妹子也不錯嘛。”   ………………   “我說你們兩個,還沒上大學就這麼饑渴……”葉子航推了推兩邊堪稱猥瑣的二人,痛心疾首地說。   “你先把眼睛從人家身上移開再說我們倆好不好,不害臊嗎?”   “哈哈哈……”   葉子航揉揉眼睛,旋即拍了拍劉胖子的肩膀,“你那個心心念念的初戀女友呢,現在該聯係了吧?”   聞言,劉胖子扯著的嘴角緩緩復原,抿了抿上唇,抬起他那張依稀存著幾分清秀的胖臉,夜般黑的雙眸此刻泛出悵然的光芒。   “主動過太多次了,這次便等等吧。”   “如若可以,無需勉強;如若不可,何須勉強?”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次從劉某人嘴裡吐出來的象牙倒是令旁邊二人心中一顫,是啊,學生時代有情者無數,可又有多少能在成長之後真正地跳出這個令無數人遺憾的怪圈呢?   在那個青澀的ta身上,你曾賭上青春的所有,微不足道卻分外珍重,那種感覺恍若雲霧,令人癡醉,在彼此尚不知情為何物時便許下三生盟約,又怎知少年敵不過年少,痛與成長總是隨風而至,於是時過境遷之後,縱然已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可那個曾讓你輾轉反側的伊人,終也不在燈火闌珊處了……   這種男孩專屬的獨思時刻,每個人心中念著的都是自己的那個女孩子罷,對於葉子航來說,自然便是趙蕓舒了。   ......   他與蕓舒相識頗早,初中同學三年,前半段幾無交集,緣起於初二末的分班,這樣一講,僅是從年份上來講,倒是有五六年了呢   乾凈,溫柔,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去打量這位頗有名氣的校園女神時的感受。   她總是很簡單,簡單的馬尾,簡單的白T恤,簡單的牛仔褲,走路也很文靜,隻是有時候他搞不懂,為什麼上衣的下擺總是要塞進褲子裡。   他們的故事和所有的青春橋段沒什麼不同,從初見的驚鴻一瞥,到分別的淚濕雙眼;從曖昧的一次次升溫,到矛盾的一次次激化;從那個草長鶯飛的初夏開始,到另一個分外燥熱的盛夏終結.......   本來他以為,所有的所有,縱然美好,也終究會隨風而去、悄然飄散,化作一笑了之的回憶時……   “你是,蕓...趙蕓舒?”   “......葉?”   “五中也封寢嗎?”   “嗯......”   “快要高考了,感覺還好吧...”   每周日十一點從題海中掙紮出來後便飛奔回寢,半小時的電話成為了周期性的精神寄托。   在人生的這個至關重要的分岔路口前,兩顆被那如山般沉的壓力擠得快要窒息的心彼此撫慰、顫抖著相連……   轉瞬又是半年,曾經的重重阻礙頃刻之間煙消雲散,葉子航雖快要抑製不住心中的激動,心中卻也深深藏著一絲顧慮。   高考的狀態極差,發揮必然不佳,雖然他相信他們的感情不曾有一絲雜質,但是一向細膩的心思由不得他不顧慮重重,倘若真的到了最壞的那種局麵,又該如何是好呢?   未來,亦或是現在,必然會有著更多的阻礙等待著他們。   .......   葉子航回過神來,發覺劉宇航和王巖鬆正準備往路邊走,定睛一看,劉叔叔的車已在欄邊停穩。三人三步並作兩步跨去,躍過欄桿,上了車。此時腕表的上指針已然成了平分狀——六點了,約定的班會時間馬上開始,遲到已是必然,此刻隻能祈禱快些到了......   “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意料之中的電話鈴響打斷了他的小憩,老爹恐怕還在門口等著。窗外的車流宛如凝滯的河流一般許久難動半分,而校門口已依稀可以看見,簡略說明情況後,葉子航便謝過叔叔阿姨,拉開車門,三人直奔學校而去。   一路上沒有什麼阻截,行人在堵住的車流裡麵顯得十分輕鬆,盡管如此,葉子航在見到揮舞著雙手的老爹時已經是六點半了。   葉簫竹目光隨著氣喘籲籲跑過來的葉子航由遠及近,沒有多問什麼,隻是將手中的行李箱遞給兒子,沉聲說道:“辛苦了,你們班會開始一會兒了,先回寢室收拾好東西再去教室,我去找一下程老師,注意是晚上八點鐘的火車,抓緊時間。”   葉子航小跑著過去,二十分鐘便整理好了行李,將箱子放在教學樓樓梯口處,擠著滿是急切與盼望的家長們的長廊走,終於在七點差三分時鉆進了教室。   電腦墻紙還是自己換上的白毛倫的擱淺,自己的座位上新放著的是同學錄和畢業手冊,同學們或哭或笑,或是忙著記錄最後的記憶,或是埋頭與許久未見的“兄弟”親密接觸,像他這樣急著收拾東西的終究太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黑板上寫著的是什麼他顧不上看了,老師們最後的目光他也無暇留戀,他隻是使勁地眨著眼睛,再看了看那一張張青澀而熟悉的麵龐,來不及裝點自己的記憶,便急匆匆地沖了出去。   走出教室,身旁的景致逐漸變得模糊,隻有熱風的吹拂還能刺激著幾乎麻木的感官,上車又下車,進站又出站,葉子航木然地看著宛如蒙著眼的驢一般的自己——隻顧著往前沖,卻不知為何而前進……   八點一刻,微弱的光線贖回了呆滯的雙眼,安頓下來的他才發覺已是置身於喧鬧的車廂,火車啟動,喧囂漸散,與父親對向而坐,葉子航的心也隨之平靜......   父親溫和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這趟列車,從三十四歲到四十八歲,他已經記不清坐過多少次,記憶裡愛吵愛鬧的小不點,不覺間長成了能扛很多行李的大小夥子;兒子出神地凝視著自己的父親,這趟列車,從四歲到十八歲,他已經記不清坐過多少次,記憶裡英俊挺拔的老帥,不覺間也成了鬢發初白的大叔……   一老一小不曾多言,隻是互相看看,便是足夠。   車窗外,月光下,少年眼前呼嘯而過的是漢川的農田與山川,霓虹已遠去。他默默地看著它們,它們微笑著送別。它們見證了少年的成長,少年亦將遠行,隨風而起,扶搖直上。他們知道,這是當然的結束,更是一個嶄新的開始。   恍惚間,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的開端是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緊緊攥著一隻大手,眼裡是呼嘯而過的山川與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