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光未亮，整片天地尚且是一片灰白之色。 　　知青院的大門緩緩敞開一條縫隙，一位女同誌悄悄鉆出來，整理一下身上不太合體的衣衫，回頭帶上了院門。 　　仲春時節，山裡的氣溫仍舊很低。 　　淩晨的時候天上又開始下大霧，空氣中的水汽跟飛霰似的，隨著晨風到處亂卷，糊在臉上，又黏膩又陰冷。 　　徐小芷的身段原本很好，不說多誇張，但起碼該凸的凸，該凹的凹，線條跟流水一樣，就仿佛她的性格。 　　可為了早起趕路，她還是向人借了一件破舊的花棉襖罩在身上。尤其是為了抵禦凜冽的山風，她腦袋上還裹了一條淺綠色的紗巾，揣著袖子走起來的時候，像極了村裡土裡土氣的小媳婦兒。 　　但是，昨天晚上她就已經下定了決心，別說穿得難看了，即便是天上下刀子，她都得到公社去！ 　　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給自己男人喊冤。 　　作為一個城裡來的知識青年，別看她年紀小，見識和勇氣卻不是鄉下女孩子可比。她知道取消赤腳醫生培訓資格對王承舟來說意味著什麼，更加知道這個結局並非不可逆轉。 　　她相信，公社裡的領導是開明的，王承舟隻是被小人誣陷，作為當事人，自己隻要把來龍去脈講述清楚，誤會一定可以解除。 　　當然，如果公社裡的領導不開明，那她就鬧到他們開明為止！ 　　反正自己是一個下鄉來的知青，而且在人群中有那麼一丁點影響力，在這個特殊時期，組織上不得不重視他們這一群體的訴求。 　　徐小芷勾著頭走在路上，任憑山風呼嘯，心裡卻一片滾燙。 　　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因為她不能辜負那個救了自己一命的男人。 　　…… 　　王家村。 　　王承舟伸了個懶腰，從床上醒來，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門，折斷一根小樹枝，剝去外皮，然後偷偷捏了一點青鹽，塞進嘴巴裡摩擦起來。 　　隻是那玩意兒又光又滑，時不時地撞擊在牙齦上，疼得他直咧嘴。 　　琢磨著自己該從哪裡搞點錢來，好去供銷社買一把牙刷，擺脫眼下這野人一般的粗陋行徑。 　　七幾年的時候，供銷社裡的日用百貨已經很齊全了，牙膏牙刷算不得什麼稀罕物。 　　當然，對於鄉下人來說，那些玩意兒仍舊是城裡人或者知識分子才有資格使用的，村裡誰要是學人家搗沫子，非被街坊鄰居笑話死不可。 　　用一句話來說就是：騷氣嘞不輕！ 　　但是，作為一個現代人，王承舟實在是忍受不了滿嘴口臭。 　　即便他自己能忍受，怕是將來親熱的時候，徐小芷都得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一想到那個溫柔甜美的小妮子，王承舟就滿臉得意，禁不住還哼起歌來了。 　　若不是李玉珠發現他又偷偷浪費家裡的食鹽，照後腦勺上給了他一巴掌，這份好心情甚至能一直延續到上工。 　　東坡的紅薯苗即將栽種完畢。 　　最早埋下去的那批藤蔓已經開始支棱起來，顯著琥珀色的葉子掛滿露水，在朝陽下閃閃發亮，瞅得人心情舒暢。 　　老少爺們兒摩拳擦掌，剛要開始乾活，田間小路上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作為整個王家生產大隊唯一的衛生員，王愛朵基本上是很少下地勞動的，不是她嬌貴，偎慵墮懶，四體不勤，主要是老少爺們兒舍不得用她。 　　幾千號人就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而且還是個城裡來的小姑娘，誰忍心讓她擱地裡頭風吹日曬呀。 　　所以，見她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老少爺們兒都放下手裡的活計，舉目望去。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王承舟！” 　　王愛朵氣鼓鼓的，走得十分匆忙，顛得小臉蛋兒上的肉都在顫抖，顯得又可愛又滑稽，“我沒舉報你！哪個王八羔子才舉報你來著！我王愛朵從來不是那樣的人！” 　　這丫頭剛到地頭，嘴裡還喘著粗氣，卻沒頭沒腦地吆喝起來，緊繃的臉頰上滿是憤怒。 　　大家夥兒一臉茫然。 　　遠遠地瞅見她跑過來，王承舟心裡已然有了預料，再見她跟個小炮仗似的一陣叫喊，心裡僅有的那絲猜忌也徹底消散。 　　見她氣呼呼地盯著自己，連忙招了招手，低聲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小聲點。” 　　“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王愛朵激動得小臉兒都紅了，淚光在眼圈裡打轉，“昨天你給小芷姐治病的事情，就隻有我知道，現在有混賬東西把你給舉報了，你肯定會懷疑我的，對不對？” 　　“今天早上從青楊樹回來，老少爺們兒都在笑話你赤腳醫生培訓被取消了的事情，你肯定氣死了，對不對？” 　　“但是，我真的沒有乾過那樣的齷齪事！你還好心教我醫術，但凡有一點良心的人，都不會舉報你，對不對呀？” 　　王愛朵小同誌氣得胸脯子鼓鼓著，一通腦補，覺得自己簡直受了天大的冤枉，找書苑 www．zhａoshuyuan.com急得都快哭了。 　　王承舟沒想到她腦筋如此耿直，注意到大家夥兒異樣的目光，無奈道： 　　“行了行了，我又沒說你什麼，你這麼著急乾啥？” 　　“你這一頓自證清白不要緊，反倒讓大家夥兒都懷疑起你來了。” 　　“一個培訓資格而已，取消了就取消了唄。反正當赤腳醫生又不給錢，還要跟大家夥兒一起下地乾活，當不當的，有什麼所謂呀？” 　　“啊？” 　　王愛朵這才反應過來。環視一圈兒，見大家夥兒都盯著自己笑，當即小臉上就有點掛不住，紅得跟猴屁股似的。 　　“你說你傻不傻？” 　　王承舟忍俊不禁，替她解釋道： 　　“你不說，誰知道昨天我給徐小芷治病的時候你在現場？” 　　“何必欲蓋彌彰，讓大家夥兒來笑話你呢？” 　　“再者，你這麼聰明的一個小姑娘，即便心裡恨死了我王承舟，也不會做出如此顯而易見的蠢事呀。對不對？” 　　大家夥兒終於明白了過來，各自輕笑出聲。 　　就是，在僅有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誰會做出那種讓人一眼就懷疑上自己的壞事呀。 　　王愛朵見他竟然為自己辯解，終於破涕為笑，嗔怪道：“你才傻呢！” 　　結果，卻不小心噴了一個鼻涕泡出來，羞得她驚叫一聲，落荒而逃。 　　留下一片哄然大笑。 　　隻是，笑著笑著心裡卻不是滋味起來。 　　不管王承舟裝得再雲淡風輕，王家老少爺們兒期盼一個村衛生員的夢想，終究還是破滅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