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將近兩小時，已到了山腳下，再沒有可讓汽車通行的道路，我和李總走下車，她告訴我還得走幾百米山路，一路上她沒有說話，我就安靜地跟在她的後麵。時近中午，烈日當空、酷熱難擋，走在山路上隻聽得四周蟬鳴聲不斷，古人雲，“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我想後半句我是沒意見的，可是前半句卻有待商榷，因為這蟬噪是真的噪，感覺就算旁邊是城市裡車來車往的街道也壓不住這蟬鳴聲，這麼熱的天再加上這刺耳的蟬噪，讓人心裡感到十分煩躁。我忍不住想抱怨兩句，可一看前麵的李總，一步一步地走著、表情也十分淡定，還不時回頭看看我，我心裡暗暗敬佩，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前麵應該就是他家了。”李總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前方說。 　　她右腳跨在一塊石頭上，雙手做扇風狀，回頭看向我，說：“怎麼樣？還能堅持嗎？” 　　“沒想到這麼熱！”我扯了扯已經濕透粘在身上的襯衫，說，“不過這點山路對我不算什麼！”我跟上去，走到她的旁邊，看到了前麵山腰上的小平房。 　　李總笑著說：“夏天也得多出門鍛煉，老待在空調房裡身上都是寒氣，到冬天更容易生病，中醫講的好，冬病夏治啊！” 　　“嗯嗯。” 　　她接著說：“我小時候生在農村，我們那會兒大家都窮，哪像現在啊！那時候一個雞蛋都舍不得吃，還得等到來客人，早上去上學前還得先殺豬草、然後自己才走路上學，草鞋磨破了都好幾雙！” 　　我抬頭看向她，她麵帶微笑，豆大的汗珠從兩鬢間流下，我說：“我也是農村的，我們小時候不用挨餓了，父母也不要我們乾別的，隻要把書讀好就行了，不過我們小時候條件一般，比不上現在，上下學都要接送，還有各種培訓、各種零食。” 　　“哈哈！”她大笑道，“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 　　小平房前麵有一個小的池塘，塘基上的小路與山路相連，門前散養著幾隻雞鴨，見有陌生人受了驚嚇瞬間跑到屋後。 　　“魏老師！魏老師！”李總朝屋內叫道。半響沒聽到回答，隻有回音在山穀間回蕩。 　　李總看了看敞開的大門，回頭對我說：“我們進去找他。” 　　這小平房也就三間屋，我們走進堂屋，屋子收拾得乾凈明亮，左側麵墻壁上掛著一幅觀世音菩薩畫像，兩邊用正楷字寫著“無垢清凈光，慧日破諸暗”、“能伏諸有苦、普明照世間”，正中則是“南無觀世音菩薩”。李總又叫了兩聲魏老師，依然沒有回應，她輕推兩側房門，探頭往裡看了兩眼，對我說：“沒人，我們去附近找找。”我點頭稱是。 　　屋後有一條小路，稍微轉兩個彎，就見到了一片菜地，大概六七壟，綠油油的菜葉迸發出勃勃生機，對麵見一棵高大柚子樹，樹蔭下躺著一個人，他把草帽蓋在臉上，整個人呈“大”字形，身旁擺著兩個大水桶，一個大尿瓢立在水桶裡，扁擔則橫躺在水桶中間。 　　我們慢慢地走近他，他似乎沒有任何察覺。 　　“魏老師，偷菜咯！”李總笑嘻嘻道。 　　那老者身子稍微抖了抖，慢慢地拉下草帽，眼睛似閉似睜，然後重重打了一個哈欠。 　　“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這花草樹木長在天地間，又不是老夫的，想吃你就隨便拿！”老者瞇著眼道。 　　“敢問魏老師，何為無為？” 　　“不死不生，不生不滅。” 　　他倆上來就是針鋒相對，我尋思這是不是什麼特殊的接頭暗號，給我聽得一愣一愣的。 　　老者像是終於適應了強光，睜大了眼睛，他慢慢坐起來，大笑道：“原來是你來了！麗慧、不對，李大老板，有失遠迎！” 　　“您可別擠兌我了。”李總說，“太久沒跟您學習，有些不懂了，您這不生不死不滅怎麼解釋。” 　　老者欣慰地笑了笑，一手敲著土地，說：“你看這風景如何？” 　　“生機盎然、空氣新鮮沁人心脾！” 　　“這人吶，現在雖不是封建社會，卻也分三六九等，看你的權勢、財富如何，世人不願意承認，但他就是存在，要我說，就這看風景，也分人！”老者道，“這世人眼中的上等人，看了這美麗的風景，便想著開發成景點，看這參天大樹，就是看到了商機，在我看來卻是最下等人；這世人眼中的中等人，看這風景就拍照片、寫美文，添油加醋迫不及待地與他人分享，好事者趨之若鶩，成為所謂網紅打卡景點，在我看來也是下等人；這真正的上等人嘛，這山水又有什麼好看的？哪一樣又是你自己的，不過是你活著吃飯、死了埋葬的地方！” 　　李總怔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才說：“您言辭還是這麼犀利。” 　　我想，這話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自己也試著對號入組，我應該算是世人眼中的中等人？不過對於什麼網紅景點打卡我也是嗤之以鼻，原因是我曾經特意利用年假不遠萬裡去了一個網上吹得天花亂墜的地點，到那裡發現簡直是瞎了眼沒看過風景？物價也貴得出奇，隻差沒當麵搶了，從此隻要聽到“打卡”兩字，我就要先打自己兩巴掌，讓自己清醒清醒、理智判斷。 　　“難得來稀客，上屋喝杯茶去！”老人笑道。 　　“正有此意！”李總欣然應允。 　　“不過讓我再給這最後一壟辣椒澆點水，剛剛睡著了把它給忘了。”說完老者就站起身來要去提水桶。 　　“我來幫您吧。”我走上前，道。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一雙深邃的眸子似乎要將我看穿，道：“這是哪來的小夥？” 　　“你隔壁北山鎮的小夥！”李總笑嘻嘻道，“現在要和我們一起辦事。” 　　“現在的小夥，挑水澆菜恐怕是不行罷？”魏老懷疑道。 　　“我還是會乾一點，平時有時間回家會給家裡人幫幫忙。”我回答。 　　“也好，既然小家夥主動請纓，那我老家夥就恭敬不如從命，給年青後浪挪挪位置！你去吧！”他伸手指了指那一壟菜地，道。眼瞅著旁邊的地因為澆過水、呈現出深灰色，而那一壟泥土發乾呈銀白色。我挑起水桶就走了過去。聽到後麵魏老“嗯嗯”兩聲，我知道那是老一輩對年輕人能乾好活的認可，我抖擻精神，邁大了步伐。又聽得魏老問“要一起辦什麼事？”，後麵李總的回答就聽不到了。 　　這一壟地澆水花了我得有半小時，因為水桶裡水剩餘不多了，詢問魏老後，我走到旁邊的小溪去裝水，我把兩個水桶灌滿，嘗試著去擔水卻發現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水桶卻紋絲不動，我偷偷看他們倆正聊著天沒有注意我，就小心翼翼地把桶裡的水又倒回去一半，就這樣才挑回來澆完地。正打算過去找他倆，隻見魏老遠遠地朝我招手，示意我放下水桶跟他走。 　　我們一起回到了魏老的小平房裡。李總贊嘆道：“您這地不錯，有山有水有雞有鴨有魚的！” 　　“地是不錯，可哪能和你們城裡相比，這裡你們這些大老板誰看得上？雞鴨就更不用說了，我不養它們誰來養我啊？”魏老回答，李總咯咯直笑。 　　“喝點茶吧！”魏老說，“也沒有別的可招待客人了。” 　　我迎上前，說：“我來泡吧”。 　　魏老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泡好三杯茶，先給他倆送上去，自己也倒了一杯，因為實在是太渴了，茶稍微涼了一點，我就仰頭一飲而盡，等我回過神來，忍不住驚呼道：“這個茶好苦！” 　　魏老看向我，說：“自己做的茶，這兩年瞎琢磨弄的，口感還是差點，見諒見諒！” 　　他這麼一說，我有點不好意思了，旁邊李總笑道：“苦也有苦的風味，這個正宗、綠色！” 　　“倒也有人偷偷給我送兩包茶葉。”老者感慨道，“不過都被我喝完啦，現在隻剩這個不入流的了，實在抱歉！” 　　“我平時也愛喝茶，本地有個特級綠茶不錯，等我下次給您帶兩罐！”我對他說。 　　他點頭說“好啊”。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很親切，大概是因為他讓我想起了我那在農村的老父親，他現在的穿著打扮完全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眉眼之間散發出的讀書氣與舉手投足的儒雅氣質卻是普通農夫不具備的。 　　“你可是確定好讓我來教導貴公子？”魏老道，“我隻是個半吊子的山野村夫，你們家老王斷然不會同意的。” 　　“這事他管不到……”李總說完，左右搖了搖頭。 　　“沒事，小許不是外人。”魏老說，“你盡管說罷。” 　　我一下子就懵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是發現李總有什麼難言之隱，便替她打消心中顧慮，同時表明他自己的態度，這句小許不是外人，也讓我心裡踏實了不少。 　　李總秀眉微蹙，雙眼凝視著魏老，道：“兩年前，就是在你那事不久後，我和他就已經離婚了。”說完她便轉頭若有所思地看向門外的遠方，青山深沉如故，藍天空曠如前，並無任何改變。 　　“哈哈哈！”魏老突然大笑道，“我的事，你們所知甚少！” 　　李總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來，狐疑地看向他。 　　“你們知我最初與他交好，又知我好書畫雕刻、儒道經典，可知我當初也以朋友的身份送字畫給他？” 　　李總搖了搖頭。 　　“我的這位好朋友好排場，實在是到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境界，我便書寫了四個大字——亢龍有悔送給他。”魏老說，“過了一陣子我去找他，偌大一個收藏室，掛著都是八駿圖、千裡江山，擺的都是金銀琉璃、翡翠瑪瑙，我那個字早就丟在墻角吃灰了，想他從來就沒欣賞過我的才氣！我視之為知己，他視我為棋子！老夫那會講究的就是一個仁義道德、兼濟天下，一怒之下便直接和他翻臉了……” 　　這亢龍有悔，最早我在金庸先生的小說裡看過，“降龍十八掌”最厲害的便是這一招亢龍有悔，後來網上查閱，才知道這個詞起源於易經，意思大概是一個人發展到了“九五之尊”的境界後，就應該注重自身修養，和其光、同其塵，不然物極必反、人狂必有禍。 　　李總看他慷慨激昂的樣子，突然就笑了，道：“後來你發現不但鬥不過，自己反倒惹得一身騷，就隱居山林，改名為無為，要順其自然、不聞不問了？” 　　“哼。”魏老氣憤道，“我那時還是修為太淺，這兩年閱覽了一些佛經，想起來當時就應該寫一句看破放下自在隨緣送給他，也送給那時的我！” 　　“哈哈哈！”李總大聲笑道，“這恐怕不是您的本意？我可清楚的很，再給你一萬次機會，你還是會那樣。” 　　魏老抖抖肩，無可奈何的樣子。他倆這情緒的變化，真是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老的你改變不了，小的還是可以塑造，你就不願意試試？”李總眼神真誠而又迫切地看著魏老問到。她身子前傾，兩條椅後腿就翹了起來。 　　魏老沒有絲毫猶豫，爽快說到：“我什麼都可以試、隨時都可以試，這事於我無益、也於我無損，你打定了主意就可，不過……” 　　他看向李總，後者依然十分真誠地看向他，接著說：“我醜話說在前麵，我怎麼教都是我自己說了算，最後教成什麼樣我不管，另外，我要是想走我就走，全憑自己心情！” 　　李總沉默了一會，道：“我年輕時自負天才，總以為以自己的天賦，什麼都是一學就會、睥睨群雄，隨著年齡增長，我發現憑借自己的天賦與努力，做什麼都能到前10%，但沒有任何一項能夠真正到達前1%，也就是真的能靠自己天賦吃飯的那批人，我開始接受自己的平凡，不再自詡聰明、做一個普通的生意人，可人生就是這麼有趣，幾年後我就積累了不菲的財富，這時候才發現，什麼天賦、能力都比不過那幾張紙，真可謂是呼風喚雨、也難怪世人都沉迷於其中，得到了財富之後自己欲望和野心又進一步放大，要我說，有錢人反而成為了金錢的奴隸！我本來也隻想著得到更大的財富，搞更大的排場來滿足自己那日益膨脹的虛榮心，然而就在我兒子降臨世界後，找書苑 www.zhａｏshuyuan.ｃom 我的觀念改變了，整個懷孕期間我的身體狀態都不好，導致我休息了一年多時間，兒子降臨後，我看著那意氣風發、萬人追捧的王廣信，總感覺特別遙遠，即使有時他就在身邊，有時獨自尋思孩子的未來，總避不開他的父親，可我想，我的兒子決不能像他父親那樣，我不想他多麼富有，首先，我希望他擁有正確的三觀，這是不可動搖的基礎；其次，我希望能充分發掘他的才能，讓他變得優秀……” 　　魏老微微點頭，道：“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孩子，對於你們來說不難，但要達到那前1%，還得看上天的安排，現在三觀正，未來如何卻又有他自己的因果，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操心那麼多！” 　　“話還是不能這麼說，俗話說三歲看老，小時候有名師引導，自然能贏在起跑線上。” 　　“就因為太多人有這樣的想法，導致教育也成為了一種惡性競爭。” 　　“可我一心是真正隻為了孩子！” 　　“學習，是為了充實自己，而不是超越別人。” 　　“我完全可以接受他的平庸，但至少在我自己這一層麵盡最大努力，這樣作為一個母親我也問心無愧了。” 　　“嗯……”魏老沉吟到，“天下父母心都一樣，但他終究是幸運的，到了中學就能出國，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沒那麼幸運了……” 　　李總沉默著，沒有接話。 　　“最後一個問題。”魏老道，“怎麼不直接就出國呢？” 　　“我想在培養如何為人處事上，中華傳統文化無可替代。” 　　魏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