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不算晚。 菜園子也很近,其實就在院子外邊的寶坎下。 裡麵種了許多菜,都是方圓與母親兩個人一起栽下的。 辣子占了園子裡大多數,且蘭國窮,武陵更窮。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說的就是武陵。 到了這梵星村嘛,就是窮上加窮,雖然不至於饑寒交迫,但在太平時節也隻有粗茶淡飯。 至於種辣子,這就是武陵人的智慧了,辛辣的口感最好果腹,是以辣子慢慢的成了武陵人桌上不可或缺的東西。 方圓一家人都挺喜歡辣子。 雖然家裡因為方圓從小就理事不缺吃穿,但這玩意兒很有味道嘛! 方橘最喜歡的就是趕集後方圓能捎回來一斤豬肉,再由母親妙手炒上那麼一盤辣子炒肉,便是人間極樂了。不過平時就隻能配些豆角之類的東西,畢竟豬肉這東西天天吃還是有些奢侈。 方圓很利索,摘菜這種事他常乾,很快便采夠了。 回到院子裡的他準備搬著板凳洗菜去,抬眼間卻看見其上擺著的三枚小小藤梨,每一顆都貼心的去了上麵一半的皮。 不用說也知道,隻有小橘子會這麼體貼。 方圓揀起一顆送到了嘴裡,酸酸甜甜,風味極佳,嗯……甜意多些。 南北天下是有著君子遠庖廚這一說法的,即便是普通人家,也很少有男娃學做飯,隻是且蘭地處偏僻,不講究這些,在武陵反而是男人做飯得多。別的不知道,村裡隻要逢著婚喪嫁娶,做大席的往往是係著圍裙的漢子。 家裡還是母親做飯更多,因為她鍛煉多年的手藝顯然要比方圓更圓融些,不過方圓也不差就是了。 洗菜,切菜,燒火,炒菜。 整個過程一氣嗬成,無聊趴在窗口撥弄著指甲蓋的方橘也不得不贊嘆,除了不會念書以外,方圓簡直就是無所不能嘛! 片刻之後,濃鬱的香味兒飄出了廚房,落到少女的鼻尖。 方橘瓊鼻微微抽動,忍不住麵露苦色,小手撫摸著肚子。 餓了。 她小跑到廚房門口,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外,裡麵的煙火味實在有些大。 “方圓方圓,做好沒有?餓死你妹妹你負責嗎?” 握著鍋鏟的方圓忍不住笑道:“你不是說還早嘛,急什麼?” 方橘左顧右盼,最後望著天,一眼不發。 方圓熟練地抄起鐵鍋裡的菜,一個炒青菜,一個辣子燒豆腐,算得上色香味俱全。 “好了。” 方橘興奮的站起身,嗅了幾口飯菜香後便動了起來,炒菜她不會,盛飯還是很拿手的嘛。 不過做起事的她口中也不忘念念有詞。 “方圓方圓,你做飯也不賴嘛,越來越有娘的風範了,將來說不定能娶個大美人嫂嫂哦!” 方圓無奈的笑了起來,道:“你還是看看你自己吧,你可就要到嫁人的年紀了。” 手裡端著兩碗米飯的方橘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嫁不出去不怕的嘞,我就賴著你好啦!” 方圓翻了個白眼,也隻有在與妹妹相處時,他會有這樣生動的表情。 一家人擁坐在爐火旁,爐子上放著一張桌子,這樣吃飯也不至於受凍。 飯桌上的方持節比以往都要沉靜。 方橘吐了吐舌頭,便埋頭吃起飯來,知父莫若女,這種狀態下的父親可不好相與,古靈精怪的她很明智。 母親的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應該是這幾天受了些風寒。 方圓遞了一雙筷子過去,有些擔心。 今年這天,比起往年可要冷得多! “母親,我明日去鎮上找大夫抓幾副藥回來吧,風寒可不是小事。” 還沒等女人開口,首位上的方持節便截口止住了她,聲音中透著不可置疑的意味。 “方圓這段時間就在家裡,明日我去抓藥。” 方圓與方橘兩兄妹都愣住了。 父親方持節素來是不願出門的,何況還是十幾裡遠的小鎮。 女人也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的丈夫。 方持節沒有向任何人解釋,說完後便放下了碗筷回了房,他總共也就吃了兩口。 方橘幸災樂禍的看著哥哥,道:“方圓,你慘了,惹父親不開心可是沒有好日子過的。” 方圓欲哭無淚。 他也能感覺得出來父親心中不快,可究竟是為什麼……他哪裡知道? 倒是母親很懂自己的兒子,他向來是乖巧懂事,於是微微露著疲倦的目光打量著房間,看來是發生了什麼事才對。 這頓飯吃得很潦草,隻有方橘一個人大快朵頤不亦樂乎。 收拾碗筷的事也落在了方橘頭上,這是她為數不多能夠勝任的事情。 方圓隱瞞了小虺的事情,心中有愧,麵對母親時顯得有些低沉。 如果說方橘是由方持節教出來的,那方圓就是自小聽母親的教誨長大的,方圓的性格她很清楚,他們父子之間還能有什麼齲齬? 無非就是不讓他念書的問題。 隻是兒子懂事,從來不說。 女人知道此事的關節。 她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方橘洗好了碗筷,蹦蹦跳跳的來到院中,朝著屋裡道:“方圓方圓,快來炒栗子,上次你帶回來的栗子還有很多呢!” 方圓目光投向母親,見她微微頷首,這才出門。 跨出門檻之時,聽見了母親溫柔的聲音。 “小圓,想做什麼就去去做,你父親他……他是為了你好,不過……唉……” 方圓頓了頓,回過頭,隻見到母親和煦慈愛的目光。 他喉嚨忽然有些乾澀,說不出什麼話,隻得輕輕點頭。 有些事他明白,要去做。 比如讀書,寫祭,修墳,立碑。 有些也明白,卻做不了。 方橘不滿的聲音傳到女人耳朵裡。 “乾什麼呢方圓?怎麼苦著一張臉?放心好啦,一會兒我去勸勸爹,不用怕,走,炒栗子去!” 女人望著一對兒女,愁容更甚。 方持節不知何時來到了廳中,他看著妻子,心中有淡淡的怒意。 “你該勸他的。” 女人抬起頭望著丈夫,素麵含笑,道:“小圓是我們的兒子,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吧,又能怎樣呢?” 方持節麵色略微陰翳,道:“可是他身上的乾係,你不是不知道,還有小橘子,她怎麼辦?” 女人牽起丈夫的大手,拉著他坐了下來,將頭輕靠在他肩頭,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道:“持節,你該知道攔不住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就算是到了那一天,他也還是我們的兒子。對了,你明天可要記著給我買藥去哦。” 說到最後,女人竟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二十年前她還不曾做母親時便是這般,隻是多年來雍容了許多。 方持節攬住妻子瘦弱的香肩,無聲太息。 良久才低低道:“既然如此,我們明日就帶著橘子走吧。” 女人有些詫異,但還是“嗯”了一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靠著。 出嫁從夫嘛,況且他也沒錯。 …… 栗子很香甜,因為其中放了不少方圓采回來的野蜂蜜,現在的他取蜜再不會像八歲時那樣狼狽。 方橘塞了一個栗子到他嘴裡,然後端起木盤送進廳中。 她蹲在父母膝前,一人一個栗子送進嘴中,然後笑嘻嘻的道:“父親,這是方圓炒的栗子,可香了,你吃了可就不能生氣了喔。” 方持節垂著眼簾。 “今天教你的文章背會了?” 方橘笑容僵在臉上,她想說背得了,不過要看是哪一句,不過到了也沒敢作死,憤憤的找方圓訴苦去了。 靠在他肩頭的女人看著吃癟的女兒咯咯輕笑,這個無法無天的丫頭隻有丈夫治得住。 她也可以,不過不願,方圓也行,但他幫妹妹還來不及,這份無法無天有大半就是他給慣出來的。 雖然丈夫日夜憂慮,不過她不這麼想。 橘子圓圓,酸酸甜甜。 好登天了嘛! 兄妹倆並肩坐在廚房裡的一張板凳上。 方橘這邊還在訴說著父親先前的“暴行”,方圓兩個栗子塞了過去,少女左右各一個,包在嘴裡,絲毫不影響她繼續碎碎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嘛! 像個胖頭魚。 方圓前仰後合的笑了起來。 少女剮了他一眼,趕緊嚼碎栗子吞了下去,然後露出一口銀牙,扯過哥哥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 “方圓!你是不是要造反?” 方圓疼得齜牙咧嘴,但又怕用力掙開傷到妹妹,隻得輕輕敲著她的頭,無奈的道:“出血了出血了,差不多行了啊,咬壞了以後你做飯嗎?” 這句話比什麼都管用。 方橘鬆開了嘴,小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 “我不做啊!要不然你敢吃,我給你做也成。” 方圓打了個寒顫。 方橘得意地笑了起來。 開玩笑! 讓她做飯?她又不是沒試過,學了兩次毀了兩口鍋,家裡哪裡換得起!人哪裡吃得下! 再說了,方圓做飯這麼好吃,天經地義嘛! 放他一馬。 麵前的火光照在少女的臉上,明明暗暗。 “方圓方圓,你想讀書嗎?” 方圓沉默了許久,逗弄著麵前火堆的手微微顫抖。 “想!” 方橘側過身,背靠方圓,繼續碎碎念,眼淚簌簌而下,滴落在籃子裡,栗子上。 這次念的是方圓。 方圓輕輕環住妹妹顫抖的身體,將她摟在懷裡。 一家人嘛! 誰不知道誰呢? 何況是聰明如方圓方橘。 兩人就在板凳上這麼依偎著睡了過去,屋裡亦然。 一夜蕭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