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斯焉取斯(1 / 1)

今年的雪格外的早,也格外的怪,怪到耕地為生的梵星村村民都沒收穀子。   誰能想到還沒霜降,雪就迫不及待的落了下來。   所有人都冒著雪忙碌了起來,要搶在雪化前打穀烘乾,不然這一年的辛苦就算是白費了,沒有人家承受得起這種損失,哪怕是最愛玩耍的孩子也加入了大人的行列中。   方圓家一向是不種穀子的,因為方家沒有田,往年都是幫忙打穀,再砍柴燒炭去鄰居家換來,好在村裡人淳樸,近些年沒有天災,倒也不愁糧食不夠,附近的幾家人年年都會勻出一些來換給方圓,積少成多也就夠了。   方圓念他們的好。   因此從家裡挑了幾捆柴出去,指揮著孩子們在田裡聚起打下米的稻桿蓋在柴堆上麵,用來烘穀子,要是各自帶回家裡用柴烘,隻怕大多數人家都負擔不起。   其實他大可不用這麼做的。   因為家人都走了,隻他自己吃不了多少糧食,而且家裡餘下的米已經夠他一個人吃上半年了。而且說到底,他也是用一捆捆柴換來的,沒占人家的便宜。   但母親說過,要是自己剛好有餘力,那就不要怕吃虧,伸伸手也是可以的嘛。   方圓深以為然。   附近的幾家大人看到黝黑的少年一言不發隻管做事的身影,都有些感慨。   正冠山上,儒家君子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張茶案,自斟自飲極為愜意,案上有枚青石小圓章,看上去像個坑坑窪窪的橘子,該是師姐自己的手筆。   小侄女兒不正是叫小橘子嘛,很是貼切。   周身雕刻嘛,很是醜陋。   章底有印文,龍飛鳳舞。   斯焉取斯。   儒家君子看著山下田裡忙碌的黝黑少年,欣然飲下熱茶。   師姐這次終於沒白拿東西了,看來老家夥還是說得對,這女人有了孩子,是要心軟些的嘛!   不過這個徒弟,隻怕不好收。   儒家君子眉毛一挑。   搶!   薑不器雖然沒有斬樓的本事,但搶個徒弟應該馬馬虎虎吧?要是鬧出了什麼亂子,自己收拾不了的就讓師姐頂著唄,再不行不是還有個老家夥嘛!   欺負了自己老些年,出來頂頂缸再合適不過了!   他兩根手指撚起小圓章,朝著三寶淵輕輕丟了過去。   無人知道三寶淵此刻激起了滔天大浪,小虺變得很大,足有十幾丈長,它盤在淵前,用身體護住了小院,這裡可是它接下來住的地方。   它憤憤的朝山上大喊道:“你個混球,別瞎搞,底下的大貨一會醒了!”   於是乎風平浪靜。   儒家君子出現在它的眼前,躬身行了個禮。   “前輩,有禮了。”   小虺氣得大尾巴抽了過去,空氣竟被劃出道道淒厲之聲。   “你們心行城的混球講不講道理?”   儒家君子右手輕抬,指尖的小圓章抵住了小虺的巨尾,賠笑道:“講的,講的,不然晚輩怎麼一來就行禮呢。”   小虺的身子重新變小,最後與方圓昨日所見一般無二。   它趴上藤椅,睥睨著眼前這個大尾巴狼。   “直說,老混球想怎麼著?”   儒家君子毫不見外的進屋搬來小竹椅,坐在小虺麵前,笑容滿麵。   “好說好說,晚輩想收他為徒。”   小虺尾巴輕輕地點著儒家君子頭上的浩然正氣冠,過了半晌,才收回來,然後道:“小爺有點冷。”   儒家君子左手一招,一個火堆在院子裡燃了起來,這裡頓時溫暖如春,隻是圍著院子的柵欄就少了一半。   “前輩,怎麼說?”   “滾!”   儒家君子笑容不減,指尖的小圓章彈出,砸在小虺的頭上,轉瞬間就長出了一個高高的大包。   “前輩,晚輩觀你即將化蛟,未曾問過便擅自做主幫你長了角,莫怪莫怪!”   小虺痛的從藤椅上蹦了起來,好半晌才停下來,它恨恨的瞪著這個笑麵虎,要不是如今著實打不過,吞了他的心都有。   儒家君子手指輕彈著小圓章,語氣誠懇。   “前輩,打個商量。”   “商量個屁!老混球沒告訴你他的來歷?收他當徒弟,你把老混球從匡山喊來,小爺倒想問問他敢不敢說要做他的師傅,你才屁大點年紀,嫌自己活太久了?”   小虺的口水噴了儒家君子滿身滿臉。   儒家君子一把抹過臉,不以為忤。   “我跟老家夥還是不太一樣的嘛,就算不收他為徒,他也得管我叫一聲舅舅不是,沒差輩兒,不礙事的。”   小虺抬起身子,冷笑道:“他娘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敢叫你舅舅,你敢應?”   儒家君子臉黑了下來,然後手裡的小圓章變成人頭大小,他抓著變大的小孔,照著麵前的小虺一頓狂砸。   他娘死了,這是什麼混賬話!   “前輩母親健在乎?你叫來,晚輩給她請安。”   小虺終於被揍急眼了,一條尾巴幻化得比先前還要更大些,伸進三寶淵中劇烈攪動,三寶淵波瀾滔天,隱有龍吟。   儒家君子收起印章,抱住小虺的身體,一隻手按在它的尾巴上,小虺的尾巴頓時不能動彈,隻能聽見他好言相勸。   “前輩,誤會了!底下有大貨,輕些!”   小虺頹然收起了尾巴。   要放在五百年前,自己收拾這小子不就是如同老爹搓兒子?   唉!   真是龍遊淺水,被小蝦米欺負了。   “他娘真死了,現在這個不是生母,你自己掂量掂量,要是還想收他做弟子,小爺就不管了,反正現在你拳頭大,你說了算,剛好我也偷偷懶。”   儒家君子將信將疑的鬆開它,然後原地消失不見,片刻後又出現在正冠山上的茶案前,他手指劃過眉心,凝目望去。   原來真不是。   小虺悠悠然看著回來的儒家君子,嘲笑道:“心行城的混球,這個徒弟還收不收?我先告訴你,他爹娘死的時候我可是睡著的,不知情。”   儒家君子的臉色更難看了。   以師姐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還有那個姐夫,雖然自己看著不太順眼,但感覺也是多少有點不俗在身上,怎麼會察覺不到?   這事兒難搞啊。   不過這個少年,他是真的喜歡……   他心下一橫,斬樓這種事都有人敢做,收個徒弟咋了!反正是師姐給自己叫過來的,還有聽這大蛇的意思他應該認識老家夥,就算他以後捅出天大的簍子來也不能是自己扛吧?   乾了!   “前輩,我收!”   小虺抬了抬眼皮,道:“那你就去唄,就說是我讓你教他念書的,他會聽的。”   有了底氣的儒家君子很是開心。   總算搞定這條大蛇了。   以自己徒弟的資質,莫說斬樓,將來給樓外那麵的畜生開開光也不是不行的嘛,自己是他的授業師傅,跟斬樓前輩的風流比起來該是差不離了吧。   先生不行弟子卻行,說不得還要賺一個桃李芬芳的美譽。   儒家君子傻嗬嗬的笑了起來。   小虺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行了,你趕緊走,那小子給你了,讓他每個月來一次我這裡就成。”   儒家君子橫眉冷眼,如若防賊。   “前輩讓我弟子來做什麼?”   小虺幾乎要被他的小人姿態氣得背過頭去。   “你要是能給他找蛟珠也成,我自己要的更多。”   儒家君子麵上如江河解凍,親切地道:“前輩太見外了,我讓那小子每個月都來,來兩回!”   小虺白眼一翻,倒在藤椅上沉沉睡去。   儒家君子快活的離開了三寶淵。   他特意跑到村裡去摘了幾顆大蔥和芹菜,至於贈予弟子的方印,他早已預備妥帖,儒家白衣更是簡單,自己以前的衣服多得是。   然後他便悠閑地坐在茶案前,慢斟慢飲,觀看著這個弟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   天漸漸暗了下來。   穀子已經盡數收了下來,村裡人各自歸家。方圓今天著實累得夠嗆,那一幫半大孩子雖然有心,但事情其實不怎麼做得好,自己一個人做反而不這麼累。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笑瞇瞇的接受了孩子們的幫助。   有心就是好事嘛。   自己五六歲的時候不也是這般,可母親從來都是不厭其煩,手把手的把自己教會。   儒家君子眼中更亮。   師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嘛!   方圓婉拒了左鄰右舍留下吃飯的邀請回到家的時候,家中已經點起了燈。   莫非是母親他們回來了?   少年大喜過望,顧不得身上的汙泥便沖進了院門。   院中有白衣,負手望天,一派出塵之態。   方圓其實很失望,不過想來也是,父親那麼一個人,決定了的事情怎麼會輕易改變?   隻是這個人又是?   方圓不會念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禮數是懂的,這人穿著跟父親與妹妹一樣的白衣,想必是位讀書人了,父親每日傳授妹妹課業時都要求她行儒家之禮,方圓見得多了,自然也不會生疏。   他拱起雙手,道:“先生是?”   白衣轉了過來,笑望著眼前禮數不倫不類,看上去甚至有些俗氣的少年,道:“三寶淵那條蛇讓我收你當弟子,教你念書,以後每個月去它那裡見它一次便可,你願意嗎?”   方圓看著眼前氣度卓然的中年人,甚至比父親看上去還要高明些,眼中湧起熱淚。   原本他是打算晚上再去找小虺的,今天乃是約定的第一日,隻是讓他看著鄉親們的穀子爛在地裡無動於衷,他做不到。   沒想到,小虺已經給自己找來了先生。   自己終於能念書了嗎?   少年剛想要跪下,卻被儒家君子扶住了。   方圓眼睛已經被淚水糊住,但卻能聽見眼前人藹然的聲音。   “現在可不是你拜師的時候,先去洗澡,然後給我準備些蓮子桂圓茶葉木炭來。”   儒家君子用大袖拂去少年臉上的涕淚,托著一件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白衣的左手遞了過去。   方圓望著眼前的儒家君子,如見方持節。   儒家君子望著穿著破布衣的少年離去的削瘦背影,眼眸可比星辰。   這麼些年,今日最歡喜。   這就不必喝茶了,該喝酒!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枚方方正正的小銀壺,仰頭一飲而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