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家的院子後是一片小竹林。 林間有一條小路,路隻有半裡長,路盡頭是一戶人家。 說是人家又好像有些不盡然,因為說白了隻有一間小竹屋,還破了不少,釘上木板子修修補補後才不至於在寒冬時節漏風。 這戶人家隻有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姓魯,叫一鬥。 老人具體多少歲村裡沒人清楚,但即便是現在村裡年紀最長的老人看見他也要喊一句叔伯,年紀委實是老大了,為人算是和藹,於是眾人就推年歲最高的老人做了村長,但他其實沒有承認過,也沒有反駁。 老人會燒蛋,村裡哪家的孩子有個頭疼腦熱或是夜間鬧騰的都會帶幾個雞蛋來讓老人燒熟,然後帶回去給自家孩子吃掉,當夜就見效,漸漸地傳得神乎其神,有的人說老人年紀大,能通鬼神,老人隻是一笑置之。不過十裡八鄉有人來燒蛋的,他也不會拒絕就是了。 跟村裡人的目不識丁不同,老人懂些文化,與乾田角那戶方姓人家的長袍男人說得上幾句話的人不多,整個村子裡也就隻能找出來老人一個。 老人每年都去求一副春聯,貼在竹屋的門邊上。 過年時,很多人來串門子看見後挺羨慕,也想去求一副春聯,但那長袍男人總是打躬作揖的說抱歉抱歉,家裡隻預備了兩對紅紙。 後來就有人自己帶著紅紙去,男人又說抱歉抱歉,家裡隻餘下兩幅春聯的墨水。 再後來就沒人去了。 顯然,人家是不願意寫嘛! 長袍男人原本就不好的的口碑更差了,好在他家婆娘和兩個娃娃都還不錯,是以村裡人雖然看不起這個不下地的男人,但卻對方家其他人很和善。 老人作為唯一能得到春聯的人,大家雖然不舒服,但也都服氣。 畢竟老人家無兒無女,又是村長,年紀大了,能識得字,還會燒蛋,不管是本事還是條件,哪家也比不了不是? 但老人家裡平日也沒人願意來。 因為這片小竹林多少有些陰森,即便是陽光明媚的日子裡也透不下光,陰雨天就更不必說了。 竹屋前頭有一口井,好幾十年都沒人用了,傳下來好像說是叫做三寶井。 聽聽,名字都跟三寶淵那個傳說住著蛇妖的地方一樣。 來燒蛋的人也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從來是目不斜視。 老人能通鬼神的說法與這些乾係很大。 不過方姓人家不怕,也是,都是怪人,村裡慢慢也就見怪不怪了。 哪怕是大雪披蓋的時候,竹林底下也沒有多少雪,大多堆積在竹梢之上,將這片老楠竹壓彎了腰,每年都要倒下來那麼幾顆。 三寶井其實不是枯井,現在都還能汩汩出水,但幾十年前有一家人整整齊齊的跳了下去,連屍體也撈不起來,大家夥都覺得這口井沾上了妖祟,後來便棄置了,在別的地方新打了兩口。 老人有事沒事就會把井邊收拾一下,所以看上去還算乾凈。 方圓不信這些有的沒的,每次來給老人送東西,老人端來水碗遞給他他就敢喝。 出乎意料的是,井水清冽甘甜,比起後來打的兩口井水好喝得多。 於是方圓從此隔幾天就會來挑一挑水回去,反正家裡人都不怕,剛好這裡隔得近,反而省事了。 老人喜歡坐在井邊,望著頭頂的碧影發呆。 於是方圓就給他編了兩個竹躺椅和一張竹桌,就放在井邊五尺遠的位置上,老人平日裡就喜歡躺在竹椅上吹吹風,偶爾方圓或者他的的母親來送東西時會順便給他泡一壺茶,陪他躺在椅子上拉會兒家常。 那滋味兒,絕了。 這幾天冷得夠嗆,原本老人是不應該出屋子的。 但不知為什麼,剛回到家的老人就躺到了竹椅上,甚至還破天荒的自己親手燒了一壺水煮茶,但卻沒有喝。 竹桌上點著一盞油燈,老人懶得去挑燈芯,就顯得極其昏暗。 小路上傳來踩竹葉的聲音。 有客人。 老人止不住的咳嗽了好幾聲,雪天在外邊待客對他老邁的身體確實是個不小的負擔。 “來了?” 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從黑暗中信步而出,而後拱手行了個禮。 正是儒家君子,薑不器。 “老人家,我替方圓多謝你的饋贈。” 老人嗬嗬一笑,道:“小圓子也是老頭頭我看著長大的,他想要,我就給他送去,就這樣,跟你沒關係,用不著謝我。” 儒家君子靜默了片刻,看到炭火上熱著的茶壺,才欣然一笑:“老人家等我喝茶?” 老人點點頭,道:“是的是的,請坐。” 另一張竹椅上橫著老人的棗木拐杖。 “老人家,我能坐嗎?” 老人又咳嗽了幾聲,不得不以袖子捂住嘴,這才堪堪止了下來。 “那張椅子不行,是小圓子和他娘的,其他地方你看著坐。” 儒家君子屈膝席地而坐,深深嘆了口氣。 “老人家打算等多久?” 老人咳得更厲害了,但說話聲音卻還是分明的。 “你來我這裡拉拉家常喝喝茶可以,這種問題就不要問了,老頭頭自個兒都不曉得,要是能給講講北邊的事情是最好。” 儒家君子雙眉皺得像老樹根一般,道:“師姐跟你說他的去向了嗎?” 老人微微搖頭,道:“陳丫頭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想見她,走之前沒來過。” 儒家君子提起茶壺倒了兩杯茶,自己端起其中一杯抿了兩口,雖然苦了些,也澀了些,但味道大體還不錯。 不正是弟子給的茶包包的味道嘛。 他忍不住又喝了兩口,越喝越喜歡,越喝越有味道。 老人舒心的笑了笑,但咳嗽聲更劇烈了。 “你還不錯,要是剛剛你喝不下去這茶,老頭頭就要請你出南邊了。” 儒家君子擺了擺手,道:“自家弟子的茶哪裡有喝不下去的道理,就算是一坨牛大糞,也是可以沖來品品的嘛。” 老人笑得前仰後合,幾乎就要從躺椅上掉了下去,過了好久才平復下來,臉上的褶子似乎也要舒展開幾分。 “坐不坐?” 棗木拐杖已經不見了。 儒家君子搖搖頭,道:“地上挺好,那個椅子留給我弟子,你好我也好。” 老人深有同感的點頭。 過了許久。 “城頭的白衣還好嗎?” 儒家君子又倒了一杯茶,才道:“哪個城?” 老人雙眼微閉,道:“自然不是你那個城。” 儒家君子聳了聳肩。 “那應該都不錯,死得都還安詳,最差的也有個全須全尾。” 老人眼角滑出一點渾濁,再不說話了。 儒家君子自顧自的喝起茶來,一杯一杯復一杯,直到壺中第二遍水沖盡,仍自意猶未盡。 弟子要念書就沒時間采茶炒茶了,能白嫖一頓它是一頓嘛! 儒家君子理直氣壯地伸出手,道:“老人家,待客的茶喝完了,再上些” 老人眼皮兒都沒抬,便從懷裡甩出來一大包茶葉到桌上。 “隻許在這裡喝,不能帶走。” 儒家君子伸出的手變成大拇指豎了起來。 “老人家大氣!” 然後忙忙碌碌的取水,燒水,沖茶,喝茶,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 直到竹葉縫隙間灑下一縷微光才肯罷休。 茶葉隻沖一次,絕不沖第二泡,如此才泡去半包,儒家君子看著桌上剩下的半包徒弟炒的茶葉犯起了愁。 他瞟了一眼鼾聲細細的老人,然後果斷地將茶葉踹進懷裡。 跑! 老人似乎是夢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一般,嘴角勾勒起一抹微笑。 …… 遛回弟子家的儒家君子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大氣,驚魂不定。 然後他喜滋滋的伸手往懷裡摸去。 拐了! 懷裡隻剩下半包茶葉,還有一個空空如也的布袋。 不對,布袋裡不算空空如也,有一縷劍氣,龍不吟鳳不嘯,煉進劍中可化光寒少半個武陵郡。 儒家君子一點兒都不在乎這個,他欲哭無淚的望著混著不少碎葉的半包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徒弟孝敬自己那包明明是大葉,虧麻了! 這糟老頭子不是個好東西! 方圓起得很早,這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 入目便是一張臉忽青忽白,兩眼茫茫無神的先生。 方圓手掌在儒家君子的眼前晃了晃。 “先生?先生?怎麼了?” 儒家君子一把握住弟子的手,急切地道:“小方圓,你還有大葉茶沒有?” 方圓愣了愣,原來說的是這個,他很老實的說出實情。 “先生,昨夜給你的是挑出來的全部大葉了,你還想要的話弟子今天去給你采去,今年的冬茶差不多了。” 儒家君子含淚將劍氣逼近大袖裡的指尖當中,然後渡入手裡的黑瘦掌心。 徒弟去采茶那是不可能的! “不了不了,先生就那麼一問,早飯吃些什麼?” 方圓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我給先生炒一盤辣子炒肉?” 儒家君子連連點頭。 …… 飯桌上,儒家君子落筷如飛,嘖嘖贊嘆。 不愧是師姐教出來的,這一手炒菜功夫好得很嘛! 方圓還不餓,他早上一般隻喝幾口清粥了事,但看到先生愛吃,還是不由得很開心。 “先生,你可不知道,母親的廚藝小橘子都沒學到,她不會做飯,比我差遠了!” 好吃是好吃! 這口氣嘛,也忒大! 儒家君子憐憫的看著弟子。 小夥兒,那可是玉露樓世世代代傳女不傳男神仙一般的做飯手藝,你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