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華蓋(1 / 1)

遠山之上。   穿著青布衣的劍客臉上欣喜莫名。   高瘦劍客手裡握著一條長長的綢緞劍囊。   矮的那個臉上稍有不虞。   “師兄,為什麼不讓我動手?”   高瘦劍客挑了挑眉頭,道:“隻是取劍還算不得生死之仇,若是殺了人,就是將文城城主和雲夢商社得罪死了,薑不器那等人物,你敢肯定他沒有辦法找出我們來?隻是丟劍,又是同輩之間的紛爭,我料他不會過問,趕緊帶回去給師傅看看,由他老人家來做主才是。”   矮的劍客仍有不忿,卻隻能鬱悶的點頭。   兩人向東疾馳。   ……   方圓醒了。   不同於以往,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找這些時日裡須臾不曾離身的少年遊,仿佛忘了自己還有這把劍一樣。   他笑著從紫裙女子腿上抬起頭,道:“姐姐,你們都沒事,各位大叔沒事吧?”   陳青亦是笑著回應道:“沒事的。”   一旁的紫裙女子望著少年,欲言又止,被姐姐的眼神勸了下來。   三個大漢同時豎起大拇指,異口同聲的道:“方圓小哥兒,厲害厲害,比那兩個反骨仔可厲害多了,要不怎麼說是城主的弟子,硬是要得!”   陳紅更是扯了扯少年的臉蛋,良久才哭喪著臉道:“都是人,怎麼你們都這麼厲害呢?那個小混蛋也是,你也是,就我練了十幾年的劍,還是沒有什麼用。”   方圓笑著道:“陳紅姐姐,我其實很差的,是因為長輩給了些東西,這才能打得過那蛇妖。”   還是陳青一錘定音。   “好了,準備一下,我們該出發了,離著武陵郡城還有三百多裡路呢!”   其他人隻能收起心中的訝異與興奮,各歸其位。   方圓欣然點頭,仍舊是背著行囊和他的大酒葫蘆,右手成劍指,一步一步地走起劍樁來。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馬車不疾不徐的綴在少年後麵。   穿著紫色長裙的陳紫掀開車簾,一雙美目始終落在前方一步一個腳印的白衣背影上,她臉上有些擔憂,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根玉簪,修長的手指攥得發白。   陳青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微微搖頭。   前頭傳來瑯瑯書聲。   寒冬中,宛如關山之春風。   “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君子而詐善,無異小人之肆惡;君子而改節,不若小人之自新。”   “……”   紫裙女子聽得鼻子一酸,不由得掉下淚來。   昨夜少年孤身踏入茫茫河時,她沒有哭,後來少年重傷昏迷,她也沒有哭。   走江湖嘛,哪個不挨刀喲?   這時卻忍不住了。   陳青笑著攬過妹妹的纖薄身子,玉手在她肩頭輕輕拍著。   前頭的少年渴了。   他解下背上的大葫蘆,舉著大紅葫蘆灌了滿滿一大口的苞穀燒。   辣得夠勁兒!   暖得透徹!   如此,方才是讀書人走江湖。   方圓繼續走起劍樁,口中念誦書文,心中想著心事。   他覺著自己其實挺幸運。   除了沒有見過爹娘,別人有的他都有,別人沒有的,也有挺多。   仔細想想。   有給自己起了方圓這個名字的父親,念書之後才知道,地方天圓便是茫茫世界,這名字好得很嘛。父親不讓自己讀書,卻留下了所有的書,書裡文章千鐘多。   還有母親,那個從自己記事以來就默默操持著一家生計的美麗婦人,她沒有給自己講過什麼大道理,可能是自己也不太懂,但卻在日復一日的相處裡告訴了方圓怎麼做一個人。母親長得其實很好看,就是手上的繭子多了些,其實她更應該像鎮子裡看到的貴婦人那樣體麵才對。   所以後來方圓就不舍得讓她乾活了,也不讓妹妹乾活,就是怕妹妹的手也變成那樣。在方圓看來,像她們那樣好看的女子實在不該將手泡在陽春水裡去,自己來做最合適不過。   後來遇到了老許頭,一個猥瑣的老光棍,為初次到鎮上的局促少年在大雨中打開了一扇門,他才賣出了第一挑炭。   再就是小虺和先生,那就不必說了。   原本以為老頭頭兒就是個普通老人,後來才知道每次都催自己去泡茶嘮嗑拉家常的老人是個了不得的大劍仙,年輕時俊得很,於是又多了把劍。   所以這些年,方圓一直很滿足。   有個家,能賣炭掙錢,成了讀書人,背上了了不得的劍,能像儺戲本子裡的人一樣背著酒葫蘆走江湖。   哪兒去找這麼好命的孤兒哦?   擁有的已經太多太多了,多到少年從小到大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砍柴打獵,種菜潑糞,養豬打穀,就是不敢讓自己忘記這些。   後來走到江湖裡,又遇到了桃映山莊的那對父女,遇到了兼非城來的王滄海,為別人講了一場自覺有道理的道理。   王滄海也是個講道理的人。   乃至後來的梅遇春,還有不茍言笑的徐十九,皆是方圓所認為的君子。   信青衣嘛!   還有陳青姐姐,雖然是五個小刀錢買了米酒和葫蘆,但是心意卻留在了方圓的心裡,後麵的劍囊就更不必說了,方圓雖然年少,但懂的。   另外兩位姐姐交集少些,但也都是很好的人。   再到清風鎮砸缸換匾的酒鋪掌櫃,方圓第一次操著自己半吊子的書法為別人留下了墨寶,寫了兩個方方正正的楷字。   喚作良心。   再到五華山,見到了先生說的山鬼,漫山寒梅,紅梅落成掌心“東去三十裡”。   又遇到了惡的灰蟒,還是為別人講道理,為死在蛇妖嘴裡的人講道理。手心裡有行意劍氣,少年遊裡還有小虺,懷裡有蛟龍膽,於是破開水府,又講成一樁道理。   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   方圓覺得自己沒失去過什麼。   直到服下蛟珠後。   丟了老頭頭兒給的劍。   那也無妨的,還是可以講道理。   但不能當時就講。   方圓從小慣了看別人做事說話,但卻不敢說,總覺得自己的道理不定就比人家的對,但他不是個蠢人。   他不想逼著玉劍門的兩個青布衣劍客殺人。   自己一個人倒是無妨,即便身體沒有恢復,但也不怕,但旁邊還有別的人,這個道理便不能立刻就講了。   他從小最怕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不論是親人,還是朋友,他都自覺配不起別人對他的好,那就隻能多替著做,多替著說。   自從懂了道理後,他想著為世間的老許頭講道理,為李令月講理虧的道理,為死了的人講活著的道理,就是沒想過為自己講道理。   遇上的人都很好。   自己也莫得啥子道理可講嘛!   老許頭講江湖裡有茫茫海的人不像人,以前方圓一點不懂,現在懂了一點。   不過書上的道理應該差不到哪裡去。   人誰無過?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再走兩百裡有座桃花山,要去給老許頭送封信,然後很快就到郡城了,那時便不用再護送陳青姐姐的車隊。   方圓覺得,那時底氣會足一些,堂堂正正的再去為自己講一遭道理也未嘗不可。   若是能要得回來,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捎帶著還能做一件誨人的善事。   父親留下的書裡有一本道德書文。   喚作《三命通會》。   裡麵不是儒家讀書人要修習的聖賢文章,而是道家前人在講天數人事。   方圓不太看得懂,曾抱著書問過先生。   先生說:“讀書人不信天數,不追人事,行路行事願意求個心安理得便是上善。”   還說:“小方圓,要是你沒遇上先生,按照且蘭的信奉,將來出去八成會給那些牛鼻子老道士給看中的,選成青袍童子,說不定到了大紅大紫的道袍也可穿得。”   方圓問為什麼。   先生說:“先生看你許久了,妥妥的華蓋苦命人嘛,說苦命人或許不對,那些個三清殿裡的老爺想來會很喜歡你。”   方圓去看了《三命通會》,裡麵說華蓋是六親不靠,天資穎絕。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方圓從來不覺得自己沒有依靠,更不覺得自己天資好。   明明到處是倚靠嘛!   明明笨得很嘛!   於是他道:“先生,弟子天資不算好的,也愛依靠人,像父、母親,還有橘子,還有你,都是的。”   逗得儒家君子哈哈大笑。   後來方圓就再沒有再看過這本書。   他不信這書。   哪裡有什麼六親不靠的人嘛,怕是道家的道德老爺編出來的哦!   方圓最不覺得的是自己命裡亭亭如華蓋。   瞅瞅,穿上了讀書人的白衣也還是個黑瘦黑瘦的少年模樣。   這一路見到的王滄海和徐十九,他們才是嘛!   一個個的不比自己大幾歲,青衣穿著瀟灑極了,劍指一捏就是神仙手段,那才是華蓋的命嘞。   其實也不是不願意命裡華蓋,是怕求而不得,更怕求而失之。   求讀書,走了父母和妹妹。求心安,於是送走了老莊主。   便不敢再求了。   更不敢求了。   ……   方圓讀得累了,也想得累了,於是又喝了一大口苞穀燒。   回頭望去,紫裙女子埋在姐姐懷裡啜泣。   再後麵,千裡雪飄。   方圓猛地擰過頭,前頭也是一片莽莽,山上路上的雪花像極了儒家君子穿的白衣,猛地眨眨眼,更像了。   方圓踏著劍樁,淚飛頓作傾盆雨。   弟子受了委屈,也是可以想先生的嘛!   反正不在先生跟前哭,也不在人前哭。   那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