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別有人間行路難(1 / 1)

小屋裡。   婦人將院子裡的火堆也攏了進來,雖然有火,但院子裡的寒風一樣刺骨,這些個孩子難得烤上一回火,背上被吹得冰冷就不好了。   “小蘿卜頭們,都進來吧。”   婦人自己單薄的身體其實早已被凍得麻木了。   家裡僅剩的幾匹棉布都做成衣服穿到了幾個孩子身上。   可她還是笑著給孩子們搬來小板凳圍成一圈,坐在床前美美的烤起火來。   床上的親女兒還昏迷著,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個燒火燒得很熟練的少年白衣很信任,並沒有擔心。   小女娃吸了一口鼻涕,道:“李媽媽,這個人不像個壞蛋誒。”   婦人揀起圍裙裙腳給她擦乾凈鼻涕,笑得溫暖。   “小彤彤,這位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呢!他說會帶你們走的,以後就不用挨凍了,也不用挨餓。”   小女娃眼裡冒起星星,偏著頭,嘴裡含著長滿了凍瘡的小指頭:“那我們以後是不是可以吃苞穀粑粑了呀?前頭蘭花巷有家人昨天蒸苞穀粑粑,我在這邊都聞到了。”   婦人偏過頭,心裡一酸,眼角有些紅。   其實苞穀粑粑很便宜,要是有苞穀,她自己都能做。   苞穀更便宜,一個小刀錢就能買來一串掛在門上。   可是每個月她做了多少活兒,掙了多少錢人家一清二楚,過來勒索完之後能給餘下來的錢很少,還要維持五個半大孩子一個月的生計。   粥要稀得像湯才能熬到每個月結錢去。   饒是如此,婦人自己吃得也很少很少,甚至比幾個小娃娃還少。   因此臉色極差。   加上穿得少,原本最是熟練的縫補活兒,也因為饑寒交迫而穩不住手,一晚上就要紮出好幾個針眼來。   這幾年新新舊舊的針眼早就遍布手上的每一寸皮膚了。   她用手擦了一把眼睛,回頭笑著道:“肯定能吃上苞穀粑粑的,說不能還有白饅頭呢!”   幾個小蘿卜頭興高采烈地議論起來。   外頭有人來。   “李家媳婦兒,交月錢了!”   砰砰砰!   門外一個醉漢晃蕩著身體,一隻手舉著酒壇,一隻手在門上捶著。   婦人趕忙招呼幾個小蘿卜頭藏到了院子裡去。   她苦笑著起身。   還是來了。   門板就上下兩根生鐵條嵌在門墻上,並不堅固。   尤其是在一個醉漢的猛烈捶打下,更是如此。   婦人隻能乖乖的去開門。   手裡捧著錢。   門外的漢子一張臉紅得發紫,滿身滿嘴的酒氣,頓時呼得整個屋子臭氣熏天。   他瞇著眼睛,嗅了嗅。   “小日子過得不錯嘛!火也烤上了,這個月酒錢是不是該多些了?”   婦人手伸到他麵前,裡麵小刀錢很多,差不多是平時的三倍。   醉漢借過錢揣進懷裡,滿意的點點頭,剛準備要走,卻又回過頭來。   “不對,你這個月就二十八個小刀錢的活計,哪裡來的這麼多錢?給老子實話實說!”   婦人苦著臉道:“是個外地讀書人看我們可憐,留了點錢,都在這裡了。”   醉漢東倒西歪的跨進門。   “嗯……這酒葫蘆不賴,還有個包,也是他留下來的?”   婦人點頭道:“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   醉漢抓著行囊往地上一倒,一個小木盒滾了出來,打開之後,有顆雞蛋大小的珠子。   他回頭一巴掌拍在婦人臉頰上,喝罵道:“你敢騙老子!這不是值錢玩意兒是什麼?”   婦人身材纖薄,這一巴掌直接將她打到了墻邊上,再抬起頭時,左臉已經腫起來老高。   幾個小蘿卜頭在院門背後捂著嘴,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來,臉上都是眼淚。   醉漢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道:“這東西不錯,下回再敢騙老子,老子給這幾個女娃賣到窯子裡打雜!”   院門後的孩子們更不敢說話了。   他剛準備出門。   腳下被婦人抱住了。   “這是那位公子的東西,你不能拿,我下個月多做些活兒就是。”   醉漢一腳將她踹倒在地,而後腳尖在她薄弱的胸前狠狠地踩了幾腳。   幾道骨茬破碎的聲音哢嚓哢嚓的響起。   婦人嘴角流出血沫子,布條綁起的乾枯泛黃的長發也散在地麵。   醉漢惡狠狠的道:“你做活兒值幾個錢,老子說要就要!”   他再度轉身。   腿還是被抱住了。   回頭低望。   一張遍布著血沫的披頭散發的臉撲在膝蓋前。   醉漢渾身打了個冷顫,但醉意很快襲擾上來,他不禁怒罵道:“瘋婆娘,還敢嚇老子!”   他彎腰抓起婦人的頭發,一個又一個巴掌扇了過去,直到婦人無力地垂下頭,才將她從門口一步一步的拖了出去。   瓦罐巷裡。   紅艷艷的雪路三丈長。   盡頭伏著一個婦人,胸口微弱的起伏著。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逐漸蓋在她身上。   ……   瓦罐巷其實很少有人願意進來。   一個是偏,再就是窮酸味兒太重了,附近的人怕沾上黴運。   這會兒巷口人倒挺多。   指指點點。   看熱鬧。   就是沒人上去。   方圓被堵在了人流外頭。   “這李家媳婦兒,唉……怕是不活了。”   “聽說是烤上火了,這人以為她偷偷藏錢了。”   “誰說不是呢!這夥人也太不是東西了,謀了她男人的命還不罷休……”   “我依稀聽見說是藏了什麼珠子,不給。”   “……”   甚囂塵土。   方圓一句句聽在耳中。   他抽出琴劍,大吼一聲,琴劍帶著柔和的浩然氣向前劈出。   “都滾開!”   圍觀的人被劍氣蕩得七零八落,好在方圓沒有想要傷人,隻是在前方開出一條路來。   被掀開的眾人心頭怒罵著,卻不敢宣之於口。   開出來的路後麵……   一條掩藏在薄雪下的殷紅。   紅得刺眼。   幾個孩子圍作一圈,中間躺了個人。   方圓斜握著劍,一步步走了過去。   走得慢極了。   終究還是走到了。   四下裡,一片鴉雀無聲。   方圓輕輕蹲下身,用潔白的袖子將婦人臉上的血汙盡數拭去,輕輕地握起她的手。   婦人還有最後一口氣在薄弱的胸腔裡徘徊著。   她的眼前已經是一片昏暗。   但依稀感覺到了手心傳來的溫暖。   她臉上露出歉然的神色,想說句話卻說不出來。   “嗬……嗬嗬……”   於是隻能緊緊抓著手心裡的那隻溫暖的手。   方圓輕輕俯下身子,湊到她的耳邊。   “大嫂,你沒有對不起我,孩子們……我會帶走的,教給他們讀書,識字。”   婦人嘴角的血沫越來越多。   盡管想看清眼前的臉,卻還是無力的偏過頭去。   臉上神色定格在三分歉意,三分謝意,還有三分不舍。   餘下一分莫名。   雪更大了些。   ……   方圓將她的眼睛輕輕闔上。   起身,回頭……琴劍帶著赤色浩然氣直插於地。   “你們哪位能告訴我是誰乾的?”   聲音很輕,但周圍人心頭極寒。   沒有人敢做聲。   “若是沒人願意說,莫要怪讀書人不講道理一回了。”   人群裡傳來低聲。   “城衛府,孫山,他的兄長孫雲是山上神仙。”   是那個賣給他柴的老嫗。   方圓拔劍而起,挎劍在腰。   “老人家,孫府在哪裡?”   老嫗沉著臉,道:“少年人,不要惹禍上身,老婆子也不想惹禍上身,你鬥不過人家的。”   方圓在她身前一揖到地,久久未起。   老嫗進了家門。   “城北,衙屬巷,頭一家。”   方圓挎劍遠去,留了句話。   “誰也不許動她。”   ……   城北是狐岐城所有衙署的匯聚之地。   北城中心就是城主府,往南二裡路是衙屬巷,住的都是些官衙僚屬。   從沒有人敢在這裡鬧事。   今天不同。   有個白衣讀書人挎劍出了衙屬巷,拖著個大布袋子一路向東。   他身後。   地上慢慢的從潔白變成淡紅,而後深紅,大紅,暗紅。   直到城東最東的瓦罐巷。   血氣滔天。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沿途有不少人惡心得嘔吐了出來。   城衛府一陣雞飛狗跳。   瓦罐巷口。   還沒有散去議論的眾人眼皮直跳,看著眼前這一幕。   白衣讀書人將大布袋子拖到地上的婦人身前。   他對著幾個娃娃輕輕笑道:“回屋去。”   幾個小蘿卜頭滴答著眼淚跑了回去,先前李媽媽還能說話時說過了。   “那位公子要讓你們做什麼就做什麼。”   床上的女孩醒了。   小蘿卜頭們害怕的望著她。   她是孩子們的頭兒,對他們極其愛護。   這時,眼中一片陌生。   甚至有些他們不能理解卻能感受到的……冰冷。   她裹著白衣,去小院子裡取來有些銹跡的菜刀,推門出去。   白衣讀書人看到了她,有些不忍。   小女孩卻一步步走到布袋前。   她向讀書人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   然後抬起頭,道:“我能自己來嗎?”   讀書人啞然點頭。   正午時分,風雪依依。   瓦罐巷口有兩攤殷紅,以及一條短短的血路,一條長長的血路。   讀書人抱著哭暈了過去的小姑娘進了屋子。   然後仔仔細細的為地上的婦人紮起頭發來,就是手太生,怎麼也紮不好。   讀書人隻能隨意地將婦人的長發綁上,而後將她抱在懷裡,一步步送進小院裡。   瓦罐巷裡風聲嗚咽。   狀元巷口馬蹄聲碎。   還有一片嘩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