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上多雪梅。 孤山寒梅總會讓每一個來到且蘭的人頓覺不虛此行。 然而,他們或大或小都會有著同樣一個遺憾。 不能登高遠望。 狐岐城山頂被允王梅允常圈了起來,乃是私人領地。 不過即便是遠遊而來的青衣劍客和讀書人對此也沒有什麼意見,畢竟這譽滿南北天下的孤山寒梅都是人家允王一棵棵種下來的。 此刻,狐岐山頂風雪瀟瀟。 風雪裡隱約可見一座墳塋,墳上有亭,亭下有人。 兩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和一名青裙女子。 兩個老人皆在墳塋前,各執黑白分坐棋盤兩邊,青裙女子則是侍棋在側。 左手邊的老人穿著一身白色長袍,胸前以金線繡了一顆蒼勁挺拔的梅樹,臉上皺紋不少,眉心甚至有些發青,看上去很蒼老了,唯有眼睛裡不時滑過一分久歷世事的睿智,昭示著老人並非尋常。 他是老允王,梅允常。 對麵的老人則是一身麻衣,看上去倒像個雲遊四海的相士,他年紀要輕得多,精神極為矍鑠。 梅允常撚起一枚黑子,輕輕落在棋盤的右下星位,稍稍歪著頭,道:“小小白,我聽你爹說你要進宮?” 跪坐在旁的青裙女子輕點臻首,道:“是。” 梅允常輕輕皺眉,朝對麵的麻衣老人道:“方相,你怎麼看?” 麻衣老人將白子落在天元位置,笑道:“王上覺得呢?” 這手棋下得…… 很侮辱人! 青裙女子偷偷打量了一番老允王的臉色,見他仍舊淡然,這才鬆了口氣,她可是知道的,這個老人脾氣不算好。 梅允常若無其事的繼續落子,一邊說道:“不錯的,就是你家的那些人恐怕不濟事,你走的時候將芍藥帶上,她陪你入宮,我還能放心些。” 青裙女子乖乖的點頭道:“謝謝梅爺爺。” 此時,麻衣老人皺起眉頭。 “王上,此事不妥。” 老允王連著落了兩顆黑子,手撐在膝蓋上,托著下頜,隨意地道:“我覺得妥的。” 青裙女子看得嘴角微微抖動。 好家夥! 老賴! 麻衣老人卻是不以為忤,隻是一顆子落下,便使得老允王眉頭大皺。 因為這顆白字在右下三三,黑子的包圍圈中,簡直就是送死而來,但老允王深知對麵的老人,從不做無謂犧牲。 看不穿,因此不敢吃。 於是手裡的黑子落到了別處,話頭也別到了別處。 “方相,今天請你來是想讓你給小小白相個麵,如何?” 麻衣老人自是無可無不可,這種事他已經做了大半輩子了,不差這一樁。 他轉頭凝目看去。 但見青裙女子山根聳立,長眉鳳目,頸項圓潤,雖在夜裡,玉容之上卻仍然熒光致致。 他皺起眉頭,嘴裡吐出四個字。 “牝雞司晨。” 老允王大笑起來,道:“方相,該你落子了。” 麻衣老人回過頭,棋盤上一片黑色,自己的白子已經在這段時間裡被對麵的老允王擇了個乾凈。 麻衣老人拱手道:“王上棋力依舊,我輸了。” 老允王樂嗬嗬的拱起手,道:“無妨無妨,多練練便好了,我在這狐岐山待了五十年才有這點棋力,方向還年輕,不打緊的。” 青裙女子本來還震驚於麻衣老人的批語,但此刻也不由得一陣惡寒。 這位梅爺爺,有點兒太不講究。 老允王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思,於是不悅的道:“你下去,不要影響我們對弈。” 青裙女子望著他,又看了一眼風輕雲淡的麻衣老人,隻能滿腹疑惑地躬身退了出去。 她走後,老允王瞪著老眼,道:“怎麼回事?孩子麵前,也不知道給留個麵子!” 麻衣老人渾然未覺,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先前的批語。 梅允常枯瘦的手指輕輕地叩響棋盤,道:“回神了,一個‘牝雞司晨’給你嚇成這樣。” 麻衣老人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王上不怕出事?” 老允王收起棋子,手裡揀了一黑一白兩顆棋子不停地拋動,看上去頗有些老無賴的味道。 “你不是還弄了個天元子出來惡心我?” 麻衣老人歉聲道:“王上勿惱,並不是臣下的安排,算是個意外吧。” 啪! 老允王猛地一拍棋盤,將老臉湊到麻衣老人一寸左右的地方,惡狠狠的道:“我信你個錘子!” 麻衣老人無奈的抹了一把臉上的口水。 “王上可有些不講禮了。” 老允王氣哼哼的坐了回去,道:“你將這事告訴小小白作甚,萬一她因此出了事,我拿你三個兒子湊數!” 麻衣老人微笑點頭,道:“王上若是覺得不夠,加上臣下也無妨。” 老允王揮了揮手,道:“你也滾吧,你們這些鳥策士當真是煩人得緊!” 麻衣老人望著老允王仍舊按在棋盤上的右手,起身長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而後退出了亭中。 老允王抬起手,底下有顆白子,正是麻衣老人後手落在天元的那枚。 亭子裡傳來老人蒼老的聲音。 “明年早雪來賞梅的時候記得給我添些紙錢。” 麻衣老人拂袖而去。 半山腰,王府門口。 有人在等他。 “方相大人,請問……” 青裙女子還沒問出口,麻衣老人已經視她為無物一般下了山。 她愣在原地,久久未語,隻是玉手攥得很緊,貝齒將紅唇咬破了,淡淡的血液滲出。 女子輕輕抿了一口,紅唇愈發艷了。 山下上來個紫裙女子,是她的妹妹。 “大姐,怎麼了?” 青裙女子伸出香舌,輕輕舔盡唇上的血跡,轉頭笑道:“明日便離開狐岐城。” 紫裙女子微微搖頭,道:“我後麵再回。” 青裙女子看了她很久,才點頭道:“也好,你照顧好方圓弟弟。” 她輕舒廣袖,轉身進了王府。 紫裙女子皺起眉頭,她感覺大姐與白天相比變了很多,但究竟是什麼,卻是無從尋覓,隻覺得一瞬間便遠了不少。 …… 借月館。 方圓開始勸酒,掌櫃含笑看戲。 “李兄,這麼好的酒,大觥得一飲而盡!你乾了,我隨意!” 李鴞懵懵懂懂的被灌下去一大觥酒,這就是半斤。 消骨很好。 寒意透徹,隱有梅香。 眼前人可惡。 讀書人誆了讀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