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劍山的名字由來已久。 玉劍門總共不過幾百年的歷史,這山名也就自然不是因之所得,顛倒過來反而差不多。 而其原因,正是因為這玉劍梯。 這玉劍梯並非天地生成,但究竟是哪位劍仙高人所開辟,然後將劍氣灌入其中,這就沒人知道了。 玉劍梯分為三大階,前四百階曰竭力,再三百階曰灼心,後三百階曰玉劍。 玉劍門弟子間有個說法,非後三百階不敢稱玉劍,非過玉劍梯不敢稱劍客。 凡是突破到站墨鏡的玉劍門弟子,須得解下青木劍佩走玉劍梯登山方才算是出師,也是評判能否出去遊歷江湖的標準。 能走下去的新晉蘸墨境弟子沒有幾個。 起碼林列便還沒有做到。 而孫雲能下山,多半還是因為幾乎失去了前途,已經被玉劍門放棄所致。 兩種下山之法,無異於天壤之別。 方圓很快見識到了此地的厲害。 他一腳踏上去之後,原本相安無事的劍氣猛地暴動,如同被侵入領地的狼群一樣,向他發起了攻勢。 方圓能感覺到一道道淩厲的淡青劍氣透過白衣,穿進肌膚,最後湧進了自己的五臟六腑之中,將自己體內攪得天翻地覆。 好在浩然氣真正意義上與赤紅劍氣融為一體了,尚還能支持,否則方圓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青色劍氣開膛破肚而死。 方圓右手攀在琴劍劍柄之上,心神催動著浩然氣護住了體內的經脈,而後一點點的將已經侵入體內的淡青劍氣逼了出去。 如此過了半盞茶時間,才終於將體內清理完畢。 緊接著要應對的還是前麵三百階之多的玉劍梯。 方圓放眼望去,自踏上七百階之後,前方的視線這才豁然開朗。在那之前即便是在六百九十九階,往上看時也是一片朦朧。 就隻這一眼,便使得他不禁為之震撼起來。 前頭一階高過一階,其上的劍氣一階比一階淩厲,也要更加狂暴。 隨後的九級臺階,光是用眼睛看,便將他的眼睛刺得生疼。 方圓心中有些沉重。 因為後頭的劍氣,宛如一幅幅水墨畫,黑白悠然間透著不可違逆的威嚴。 不用說方圓也知道這是什麼。 丹青劍氣。 與左手上老頭頭留給自己的行意劍氣不同,這丹青境的劍氣是無主的,充滿了鋒銳。 玉劍梯就宛如它們的領地一般,動輒將撕裂踏入者。 方圓見過的年輕劍客之中,他估計隻有王滄海與徐十九或許可以抵住最後九階的丹青劍氣。 因為他們本就是這個境界的青衣劍客。 要上玉劍山,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方圓猛地撐開浩然氣,有著赤紅劍氣的加持後,將這浩然氣稱之為浩然劍氣或許要更妥當一些,堂皇中帶著淩厲。 效果相當明顯。 自從撐開浩然氣後,周遭的淡青色劍氣瞬間被推開不少,方圓總算在玉劍梯上站住了腳。 他大致估摸了一下自己的餘力,走到最後也許沒什麼問題,唯獨那最後九階。 一階一幅畫。 他很清楚,即便是全盛時期,自己也不可能堅持得住,必然重傷無疑。 方圓上山為講道理而來,若是連它區區一道山門都過不去,他不敢想象這對於先生的名頭是何種打擊。 狐岐城的山上門派估計已經盡數匯聚於山上,屆時人人都會知道。 且蘭文城首徒連玉劍門的山門都沒法兒靠自己走過去。 貽笑大方! 方圓不是個鉆牛角尖的的人,但這次,卻不能不爭,爭一道名聲。 方圓義無反顧的踏步向前,昂首挺胸。 即便會被第一幅丹青打落山下,起碼也要倒出且蘭文城一脈的風度來。 雖然他還不知道什麼叫且蘭文城。 一百步後,劍氣由淡青逐漸轉為天青色,其破壞力也增強了不止一個檔次,方圓已經可以感覺到撐開的浩然氣不斷被洶湧的劍氣切碎,而後修復,繼續阻擋著劍氣的席卷。 這對方圓的消耗其實很大,他的精神已經開始有些乏力起來。 但還是緩慢而堅實的向前踏出腳步。 …… 玉劍山頂。 先前駐守山門的的其中一個弟子已經來到此處,向首座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劍修匯報了此事。 這名老劍修生得鶴發童顏,發絲雖白,但卻梳理得一絲不茍,其上泛著淡淡的熒光,臉上也沒有什麼皺紋,一身青布衣的襯托下,看上去倒更像個三四十歲的美男子。 老劍修坐在一張青木大椅上,背脊挺得筆直,猶如參天的樺樹一樣挺拔。背後則是背負了一柄青木劍。 他略微沉默,而後左手輕輕一揮,掀起左近的一片白雪,再化成水,空空如也的論劍臺上出現了一輪水鏡。 鏡中,一個緊緊咬著牙的白衣少年正在艱難抬步。 少年的身上多了無數細小的血口子,慢慢的滲出鮮血,順著褲腿一點點流落在玉階之上。 四周的劍氣已經成了蒼青之色,看上去頗為粘稠。 周圍旁觀的別派仙人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至於玉劍門的門人弟子,就更不陌生了。 九百階。 於是乎滿座嘩然。 悠然喝著茶的青袍男人忽然偏過頭,笑道:“木門主,我這大侄子怎麼樣?” 老劍修直視著水鏡,看著方圓一聲不吭的埋頭前進,口中冷冷的吐出了兩個字。 “甚佳。” 青袍男人哈哈大笑,旁若無人的道:“木門主不會是起了愛才之意吧,你們玉劍門做的臟事可不少,我這侄兒乃是討劍而來。況且,他的先生是薑不器。” 木門主屈指輕彈,他側後方的一個看上去更加蒼老的劍修瞬間臉色蒼白無比,喉嚨不停滾動。 木門主沒有表情,淡淡的道:“吐出來。” 那蒼老劍修這才敢吐出嘴裡含出的鮮血。 他身前的青石地板上,一口混雜著蒼青劍氣的血將青石板擊得四零八落,他恐懼的望著前頭已經二十幾年沒見過的背影,心底一片寒涼。 “師兄,我……” 木門主再度中指輕彈,道:“明日與我過十招,能不能活看你的運道了。” 蒼老劍修心灰如死。 不要說十劍,就算是一劍他也沒把握接下來。 他與木門主同為醜字輩,算是玉劍門如今碩果僅存的兩位老前輩,整個玉劍門隻有他知道這位動輒閉關幾十年的師兄有多恐怖。 他們剛入門的時候,整個玉劍門向來是稱其為劍瘋子。 劍瘋子木易。 狐岐附近十幾個山上門派,沒有任何一個同輩之人敢與之攖鋒。 十五歲入門,三年點毫,五年蘸墨,七年丹青,三十歲無敵於玉劍門,下山遊歷五十年方歸,按理來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但卻一頭白發蒼蒼。 惟有一身劍氣,愈發奪人。 這之後便再沒人見過他出手。 老門主傳位於他後大笑著溘然離世,臨死前言道:“我玉劍門也有真劍仙!” 木易名為門主,實則很少過問宗內之事,回山二十年的時間幾乎都在閉關中度過。 故人陸續凋零,但蒼老劍修心中的陰影卻愈發深厚。 這位瘋子師兄要殺,就算且蘭天子也救不了自己。 他很確信。 青袍男人笑了笑,道:“木門主火氣未免太重了些,怎麼說也是自家人。” 木易仍舊注視於一步步拾級而上的少年,道:“你修為不錯,改日我上狐岐山向你討上一劍。” 青袍男人麵色僵了僵,道:“木門主是前輩,不至於吧……” 木易第一次轉過頭看他,而後認真的道:“討劍無先後,這少年足可羞煞在座所有人。” 前來觀禮的別派長老隻覺得臉上陣青陣白,火辣辣的疼。 但卻不敢說話。 眾人也是來了之後才知道這個劍瘋子出關了,他們是聽著他的傳說修的劍,都清楚這個老人的可怕之處。 青袍男人拍了拍手,道:“就沖門主這句話,改日來我借月館喝酒,小兒釀的消骨酒,給門主打對折。” 木易沒有再說話。 水鏡裡。 少年已經來到最後的九階。 他麵色蒼白,身上的浩然氣時斷時續,衣角鮮血滴滴答答,所有人都能明顯看得出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最後這九階,一階勝一階。 甚至有許多蘸墨大成的玉劍門弟子都走不下去,何況他一個點毫境?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跨出下一步,被擊飛出去,這事兒就算了了,畢竟山門都上不來,談何討劍? 唯有兩人例外。 木易與梅恪禮。 他們兩人能感覺到水鏡裡的少年還有最後一分餘力。 玉劍梯除了是考驗,更是機遇,隻是別人不這麼想罷了。 梅恪禮親身坐鎮,難道真是為了保方圓周全? 木易不出,玉劍門其餘人不會有膽識朝且蘭文城城主的弟子動手。木易更不會,他若要殺,必是先找到薑不器,在他的麵前將方圓抹殺。 這就是當年的劍瘋子。 梅恪禮為的,乃是九劍梯上的劍氣。 玉劍梯最後九階,每走過一階,便可得到一分丹青劍意,對於點毫、蘸墨兩境劍修而言,乃是莫大的機遇。 其實過了九百九十階,便已經算是通關。 木易當年倒在了最後一階前。 所以他出關了。 梅恪禮要做的,則是讓方圓活著把劍氣帶下山。 方圓不僅是梅遇春的朋友,還是個敢為孤兒寡母登山問劍的讀書人,梅恪禮已經許多年沒見過這樣的少年了。 至於薑不器的弟子?或者那兩個老人的安排? 皆不在他梅恪禮眼中。 方圓的身體情況已經糟糕到了極處,大量失血讓他腦中眩暈之感陣陣襲來,浩然劍氣的長時間負荷使他神誌已經開始混亂。 視線所及,唯有略顯模糊的九級臺階。 他能感覺得到,隻要下麵這一步踏出,沒有浩然氣的護佑,眼前的第一幅蒼山古鬆圖會化作劍氣,瞬間侵蝕他的身體。 他也有自信,自己死不了。 小虺給的蛟珠帶來的底氣。 方圓自在地笑了笑,咬著牙踏了上去,身上的浩然劍氣已形同虛設。 蒼山古鬆瞬間如大河奔湧一般,匯入他的身體,在他的體內肆虐著,微弱的浩然劍氣被死死擠壓到了兩隻手上,不得而出。 方圓隻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中像是有無數把小刀在其中攪動一般,他忍不住半跪在玉階之上。 眼下能用的有兩者,一是行意劍氣,一是蛟珠。 但行意劍氣本就難以駕馭,此時方圓的經脈可謂慘不忍睹,若是以行意劍氣驅趕,自然可以成功,但這無疑會使得他陷入更大的麻煩。 行意劍氣可不是老頭頭兒,不會對他竭盡愛護。 至於蛟珠,日子也還沒到,小虺曾鄭重地說過,不能輕易提前服用,否則萬事休矣。 兩個倚仗皆不可為。 方圓手撐著臺階,艱難地翻轉著身體,喘著大氣坐在了九百九十一階上。 他咬牙取下背後的酒葫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裡麵還有些餘下的消骨。 不過也不多了。 方圓輕輕抿了一口,逼著強自咽了下去。 消骨一落肚,丹青劍氣似乎受到了什麼刺激一般,開始了暴動。 方圓慘然一笑,猛地起身向上再踏一步。 第二階是魚浮大澤圖。 魚浮大澤一如蒼山古鬆一般,鉆入了方圓的體內,一前一後兩股外來劍氣在體內對峙。 這是方圓想出來的唯一能克製蒼山古鬆劍氣的方法。 驅虎吞狼。 一步步地引動更強的劍氣,祝自己跨越前八階,至於最後一階嘛。 但看天命。 論劍臺。 木易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個方法他並不陌生,當年他就是如此作為,這才走到了最後一階,但最後的劍氣卻是百上加斤,於是他被打落山下。 那一次,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如果這個少年走他當年的路,這無疑要令他失望了。 他當年是初入蘸墨,尚且奈何不得最頂上的那副雪中獨行圖,更別提初入點毫的方圓了。 梅恪禮臉上也有些凝重,他原本以為方圓會動用體內連自己也未能看穿的秘密,這樣每走上一階,便多得一縷劍意,總歸不會傷損自己。 但眼前的境況,隻怕要反受其害。 …… 體內的蒼山古鬆已經被盡數吃盡。 一條墨色劍魚在方圓的胸腔裡肆意遊動,每接觸到身體便是一道傷痕。 方圓再抿一口酒,手撐著階麵跨步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