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下(1 / 1)

玉劍梯。   九百九十九階。   雪中獨行。   踏上這裡之後,撲麵而來的是一種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滿座衣冠化雪的曠世蕭疏。   方圓眼前已經盡數陷入了昏暗,神智亦然。   他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中,殘宮冷闕,一人獨行。   他變成了一位修那濟世書的的讀書人。   先生說,讀書人讀書,大抵有兩條路可走。   一為濟世,一為隱世。   修濟世書者,便是將胸中浩然氣溶於一國太廟之中,係於萬千黎民身上,以身入朝堂,歷經傾軋,得正人道。   修隱世書者,合天道,行萬裡路而不拘於物,見不平可拔劍,但求一個問心無愧。而後將學問講到匡山去,天下白衣坐論道,最後傳示天下,以期天道。   歷史上儒家心行城出的白衣聖人可占文廟四分天下其一。   沒一個修濟世書的。   先生說自己資質很好,雖不願乾涉自己,但還是想自己修隱世書,將道理講到南北天下每一寸土地,將學問傳到每個人心中。   如此,才是讀書人本色。   方圓自己也這麼覺得,一路以來也是這麼做的。   此時卻變成了個修濟世書的白衣公卿,這種感覺不可謂不奇妙。   他腦海中多了許多東西。   少年時白衣下山,壯誌淩雲,胸中有春秋意氣,抽刀斷水,要做那教化天下的文廟聖人。後來山下打起了仗,蒼生疾苦,血流漂櫓。   白衣青眼見得古戰場上人頭橫飛,也見到江河之濱浮屍萬裡,還有山間古道餓殍遍地,最後是金殿之中歌舞樓臺……   下山白衣怒而入世,散盡一身浩然正氣,為這片滿目瘡痍的山河注入了微不足道的一絲生氣。   後來白衣入城、治郡、主政、當國……   用了自己看不上的手段,做了自己不願做的事。   他勝了。   一身淩厲早已被打磨得圓潤了起來,隻是坐在天街高臺之上時,胸中早已逝去的浩然氣憑空而生。   這次不在胸中。   在心中。   滿座衣冠,暗嘲者有之,敬服者有之,表麵敬服而心中暗嘲者,更是數不勝數。   白衣公卿不為所動,飲宴談笑間民生之策如吐錦繡。   不管服與不服,皆要依言而行。   他長笑不已。   後來鋒鏑再起,他治下的太平盛世在滿天的狼煙之中不堪一擊,盡數化作水中舞榭。   這次,他是失敗者。   天街被夷為平地,金殿高臺化作焦陵煙闕,廣袤河山仍舊是屍橫遍野。   沒有人理會一個意氣喪盡的垂暮老人,也沒有人願意看上一眼被席卷而空的殘宮斷瓦。   白衣老人在宮墻間踏步閑走,直到背影拉得老長老長,到了無人的荒山,一片黃粱遺夢,白首鬆雲。   已經是日薄西山時分。   後頭傳來廝殺聲,鐵甲長戈堵住了衣不蔽體的一群流民,是他曾治下的不畏冷暖寒熱的小康之民。   他老了,手無縛雞之力。   於是長嘆著走進荒山羊腸小道。   這裡有一座溪上草廬,下山之時所搭建,原本是白衣下山時定好的歸隱之地,現在成了庇身之所。   老人長笑著飲下了一杯鴆酒。   ……   方圓豁然驚醒,額頭滿是冷汗,滿心悚然。   這幅雪中獨行,不太簡單。   下一刻,他的心神仿佛泥足深陷一般,被拉進了眼前的畫中。   眼前狼煙彌散,正是白衣下山後散盡浩然氣前那一條分岔路口,一南一北。   一條南下雲夢,一條北上匡山。   南轅北轍。   方圓心神轟然一震。   他知道,選擇來了,他已經盡數看見。   那座溪上草廬,像極了自己在三寶淵前的小竹屋。   方圓冷汗涔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體內劍意縱橫,意欲將其兩分。   方圓忍不住噴薄出一口鮮血,浩然劍氣死死的護住心脈。   時間不多。   ……   論劍臺上。   梅恪禮霍然起身,但卻被攔下了。   木易身後的青木劍詭異的出現在他的麵前,直指他的眉心。   “這是玉劍門的地方。”   梅恪禮鬢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熱氣蒸騰。   ……   小竹林裡。   儒家君子還是那方竹桌,熱茶大葉,席地而坐。   這次出去,已經有太多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還不能離開,甲子城有個穿麻衣的老人,在他的對麵席地而坐。   還有兩張空著的竹躺椅。   竹桌中間的茶杯中,茶水觳紋陣陣。   儒家君子眼中何曾有過如此的殺意滔天?   麻衣老人不言不語,手中有方小小的綬印,印底有字。   且蘭丞寶。   儒家君子厲色更甚,堪稱癲瘋的劍氣在他的身上湧動,劍氣之頂,隱約有條長階。   麻衣老人笑著將綬印壓了下去。   “你的,來日再還。”   儒家君子劍氣頹散下去,他送了杯茶,茶中有條小小的蒼青角龍緩緩遊動。   麻衣老人一飲而盡,麻衣瞬間轉為暗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染紅了身下的雪被,他頓時麵若金紙。   “他的,今日就還。”   儒家君子頹然飲下杯中茶。   ……   更北邊一些,得到長淮岸邊了。   有座高山,其名為匡。   山上有城,其名心行。   城裡西北角有方小院,住了一家三口人。   白袍男人愛讀書,更愛惜書,終日坐於枯竹之前,眼中少有別物。   忽然,他雙手猛地一顫,手裡的書本落在了雪中,瞬間便被浸染得不成樣子,他沒去撿,而是站了起來。   回頭望去。   兩個女人,一大一小。   兩把菜刀,一大一小。   他伸出手,道:“我回家一趟,取本書來,青竹舟呢?”   端著大菜刀的美婦人將腰間掛著的小小竹舟丟了過去,而後看著丈夫南下,她提起菜刀,往西去。   西邊有座城,人人穿喪衣。   抓著小一號菜刀的少女問道:“娘,你去哪兒?”   美婦人揉了一把女兒的頭發,道:“娘去西城切些肉來,你先練著,不許偷懶!”   說完之後,美婦人轉身西去。   少女撇著嘴,苦著臉,手裡菜刀一刀又一刀。   刀刀皆斬……   “方圓方圓……”   ……   方圓已經躊躇了不少時間,浩然劍氣已經要被磨蝕殆盡了,一時三刻之間,就是生死兩途。   即將被分作兩半之時,他雙眼微閉,嘴裡喃喃。   “先生,對不住。”   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