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的幽藍更加深沉了,又開始下起了雪。 方圓抬起頭,手掌平攤在身前,接住了幾片藍色的雪花,細細端詳後將之輕輕吹落。 “老王,這裡的天地為什麼變作藍色了?” 王玄圭神色如常,並未對眼前的異狀有任何表示。 “這兒就是這樣,隔幾天就會變一次,你要是願意待著,等上個幾日還能變紅,想不想看看?” 方圓搖搖頭,道:“我還有事兒要忙,不能久留,這次來文筆峰還是為了尋找出去的辦法。” 王玄圭臉上浮現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道:“那你可慘了,這個破地方進來容易出去難,也就像我這樣厲害的人可以隨意進出。” 方圓嘆了口氣,道:“我說老王,咱能不吹牛嗎?我認識一個曾經開關斬妖的青衫劍仙,說話也沒你這麼拿腔作調。” 王玄圭臉上笑意不減,道:“小魯嘛,我認識他。” 小魯…… 方圓險些一口氣卡在喉嚨間。 好家夥! 麵前的王玄圭竟然稱呼老頭頭兒為小魯,他起碼也得三百歲的年紀吧? 這是個什麼樣的老妖怪! “老王,你活了多久了?” 王玄圭笑著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千年,信不信?” 方圓當然不信。 先生雖然沒有教自己修行,但有些大略,方圓自己一路聽說了不少。 畫四壽百五,書三壽兩百,兩階仙人壽五百。 畫四境的修者,即便是到了題跋的大成境界,壽數不會超過一百五十歲。到了書三境,便可得兩百春秋。能活到近五百歲的,就得是那兩道天階上的仙人。 這個壽數限製自古不易。 就連南北天下流傳了幾千年的十七位聖人們,不也盡都作古了嗎? 方圓之所以推測老頭頭兒年紀是三百多歲,便是據此推測而來。 兩百歲前若是沒能突破書三境,便要歸於天地,也就談不上攀天階了。 可王玄圭這一千歲…… “老王,我是年輕,但不是傻,自古以來哪兒有能活過五百歲的人物?” 竹筒裡已接滿了竹瀝,王玄圭端起一隻竹筒遞給方圓,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願信則信,不信則罷。試試我這春林玉竹的竹瀝,跟你以前喝過的應該有些差別。” 方圓接過竹筒,微微嘆氣道:“你這說了半天,我的問題是一個也沒回答。” 王玄圭端起自己身前的竹筒抿了一口,臉上浮現出陶醉的神色。 “書上也沒哪樁道理說別人一定就要回答你的問題嘛,世上之事哪有盡如人願的?” 好嘛! 確實,這話說得也沒毛病。 “行吧,我也不問你了,你有什麼願意跟我說的,我隻管聽著便好。” 王玄圭欣然一笑,道:“機靈!” “我先前聽到那個小和尚問了你一個問題,殺一救萬,為何不殺?” 方圓撇了撇嘴,鄙視的道:“你在那個分岔路口為何不選擇北上匡山,而是南下濟世?” 王玄圭認真的道:“當時太年輕,你看看後來不是願意不願意的手段都用了?” 方圓仔細一想,還真是這樣。 在第二幅公侯彈冠前,他親眼見著原本纖塵不染的王玄圭宦海浮沉,逐漸心冷似鐵,也逐漸學會了陰謀算計,其中冷暖何足與人道哉? 方圓也是親眼見證了一遍才能有所體會,但也絕對談不上感同身受。 畢竟,他還太年輕。 書上空泛的大道理他大可懂得,但這紅塵俗世中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的智慧,卻不是親眼所見便能明悟於心。 絕知此事要躬行。 於是方圓誠聲道:“老王,我還年輕,沒有你那樣的經歷,但就現在而言,我隻願救、不願殺,就算萬一之分也是一樣,我不想虧心。” 王玄圭點點頭,道:“那便由得你了。” 方圓其實還有個問題想問。 王玄圭是他唯一了解的修濟世書者,如李鴞、魯冠兩人雖然投契,但卻聚散匆匆,還沒來得及細聊。 況且,他們也是年輕人,未必就能回答得了自己的這個問題。 眼前的王玄圭可以。 “老王,你最終還是失敗了,修濟世書後不後悔?” 王玄圭奇怪的望著他,道:“為何是敗了?我使一國富足五十年,這段歲月裡國阜民豐,即便後來還是打起了仗,但五十年歲月的安寧能救多少百姓的性命?” “其次,你讀的書太少,才會將濟世書與隱世書分門別類,其實濟世隱世有何不同?皆是為了安天下,隻是一個求立言,另一個求長治罷了。你若是願意,一邊立言,一邊濟世也未嘗不可。” 方圓細細品味著王玄圭的這兩句話,不由得癡了。 王玄圭的境界比起自己果真差距不可裡計,自己糾結了許久的問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隻是簡簡單單的兩句話便說得透徹。 方圓曾聽過類似的話,在借月館,是白衣許由說的。 隻是魯冠說得不夠敞亮而已。 “老王,我來時看見你一直盯著竹子看,是有什麼說法嗎?” 王玄圭搖搖頭,道:“沒什麼特別的,或許是習慣了,這兒沒人來,若不看著我這春林玉竹,茫茫歲月實在難捱。” 方圓大為不解,道:“你不是可以自由出入嗎?為何不出去走走?” 王玄圭灑然一笑,道:“我若是出去了,南北天下可就沒幾個人睡得著覺嘍!” 天邊有些暗了。 方圓搖搖頭,道:“我不太懂,但是我要走了,如果有機會,我會請妙善小師父讓我再進來的。” 王玄圭有些不滿,道:“坐著!我寶貝竹子都砍了,喝完再走!” 方圓隻能舉起竹筒,將筒中竹瀝一飲而盡。 這春林玉竹與楠竹確實大為不同,其竹瀝喝起來甘甜得多,在寒冬中沁人心脾。 方圓站起身,執了個弟子禮。 “謝謝你,老王。” 王玄圭不在意的笑了笑,手指輕彈,將雪中獨行劍氣送回方圓身上,道:“我送出去的東西還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你去吧,下次來記得帶點酒,幾百年沒嘗過酒味兒,還真有些懷念。” 方圓再度躬身,道:“走了。” …… 方圓沒有回頭,自然也看不到他走後,白衣男人的血肉逐漸淡化,重新變成一具瑩白的骨架。 這次是跪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