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斷刀門下(三)(1 / 1)

憑誰訴 軟紅十七塊 6231 字 2024-03-16

三人用過早餐,白乘風提出要去買劍,於是便到了一家鐵匠鋪。幾個爐子火燒得正旺,風箱和敲打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門口也稱得上震耳欲聾。白乘風叫道:“管事的,把你們家最好的劍都擺上來,銀錢管夠。”正在鍛鐵的彪形大漢迎了出來,用毛巾擦擦汗,說道:“不知少爺要什麼樣式的劍,小店漢八方的工藝最好。”   白乘風擺手道:“不要這種禮器,要開刃能殺人的劍。”鐵匠道:“也有也有。”說著轉身捧出幾把劍來。白乘風越看越皺眉,葉九向身邊的墨清淺問道:“你不去挑一挑嗎?”墨清淺搖頭,葉九笑道:“原來是故劍情深。”白乘風早把之前的斷劍扔了,但墨清淺依舊固執地戴著。墨清淺不意他也會開玩笑,隻好附和地揚揚嘴角。葉九又問:“白公子似乎對這些都不是很滿意啊。”墨清淺道:“師兄眼光一向挑剔。”心下想:萬劍山莊是天下第一劍莊,其間的神兵利器比龍泉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何能瞧得上這些凡鐵。   磨蹭了一會,白乘風總算挑了把能看得過眼的買下,隻是離店之後不斷嘆氣。葉九問道:“既然如此不滿意,那為何不換一家看看。”白乘風道:“我打聽過了,這家鐵匠鋪是當地最大的,除此再無別處。雖然買了塊廢鐵——實屬無奈之舉,但這劍實在萬萬馬虎不得。”說到此處,他眼中閃出奕奕的神采:“劍乃百兵之君,雙麵開刃,永遠有一側鋒芒對著自己,是君子永遠警示自勉的意思。”葉九道:“這種話有什麼意義,各有各的長處。譬如刀,我也可以說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刀是泛用最廣的,切菜有菜刀,打仗有軍刀。而且刀隻有一麵開刃,意味一往無前,絕無後退餘地。”   白乘風一時語塞,撓了撓頭:“也有道理。”正談話間已到了拴馬的地方。白、墨二人騎上了馬,葉九站在原地沉默了會,問道:“那我怎麼辦?”   兩人臉上均露出尷尬的表情,墨清淺心中暗道失策。她隻顧想著葉九輕功當世罕見,下意識覺得他不需要代步,不意如此一問,連忙翻身下馬道:“前輩你先乘我這匹,前麵便是馬市,我們再挑好馬。”雖然淮馬多劣,但日常騎行卻足夠了。白乘風也連忙下馬道:“哪有讓師妹步行的道理,前輩上來我這。”   三人買完馬便向臨安進發,星夜疾馳,略過不提。   這一日終於到了臨安城外。一路上相安無事,偶有宵小之輩也盡被葉九打發了去。他們恃著葉九在旁,不像以前那樣擔驚受怕,大膽地往大路捷徑上走,竟比預計時間還要早上幾天到達。葉九雖然仍舊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在二人眼裡卻愈發深不可測起來。   三月光陰正好,城外是十裡長堤,楊柳拂麵。畫舫在湖上暈開漣漪,梨花簌簌落在岸邊。墨清淺不由收緊韁繩,放緩了馬蹄,生怕驚動滿池春色。雖然是江湖兒女,但愛美乃是天性,她見到這樣的場景心中也不免意動,隻是要事在身,心中暗道:待此間事了,一定要帶上浮萍,和她一同故地重遊,好好欣賞美景。思忖間忽聽旁邊一人長嘆道:“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這一聲感慨引得三人同時看去,卻是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樣貌莫約四五十來歲左右,頭發卻半黑半灰,滿臉愁容。青色長衫滿是補丁,袖子長短不一。雖然穿著這麼寒酸,但帶鉤卻倔強地掛在腰帶上。葉九好奇問道:“這是先生所作的詩篇嗎?不是下句是什麼。”   儒生瞧了他們一眼說道:“這是我友人所著,下句叫做‘暖風熏得遊人醉,隻把杭州作汴州’。”三人不意他言辭如此尖銳,尋常江湖人士也就罷了,這人不過一介儒生,衣著穿戴也不像有權有勢的樣子,卻在臨安城邊說出這種話。葉九仔細瞧他眉眼,忽地憶起一人,忙下馬問道:“不敢請教先生尊姓大名。”儒生道:“反正我不日便走了,也不怕說給你知道。不才姓鄭名樵。”   葉九大喜道:“可是興化薌林寺鄭漁仲先生?”白、墨不料他在臨安會有熟人,見他首次把鎖著的眉頭展開,隻怕這人也是什麼武林高手,紛紛翻身下馬行禮。鄭樵驟然見到三個人向他作揖,不免嚇了一跳,連忙扶起,到墨清淺時不敢冒犯,虛托了一下。待三人直起身來,才細細端詳葉九:“不知閣下……”說到一半有些驚疑不定,試探著問道:“葉九?”   葉九點頭道:“是我!”鄭樵喜出望外,道:“好些年不見了,你竟憔悴至此,我幾乎認不出來了。”葉九道:“你也差不離,寫書寫得頭發都白了。”鄭樵嘆息道:“時不我待啊。”   白乘風見兩人又是如出一轍的長籲短嘆,心下好笑:這二人倒適合做朋友,當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葉九挽著鄭樵的手道:“來來來,老哥你到臨安這麼久,有沒有什麼館子推薦推薦,哥倆好好喝上一杯。”然後回頭對二人道:“既已到了臨安,你們和同門回合便是,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就此別過吧。”白、墨二人知道留他不住,同時長長一揖到底,以感謝連日來的相助。   那廂兩人去的遠了,墨清淺也不急進城,牽著馬走在江南的三月中。旅途的煩悶困頓一掃而凈,勁裝在風中微微作響。岸邊不知名的野花叢生,白乘風站在他身後,見她仿佛步步踩出英華,不由癡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趕上。   二人從西入臨安城,同門之中還沒有人趕到。他們在約定好的旅店下榻,此時已是傍晚了。大堂中不斷有食客進出,師兄妹尋了一處僻靜角落點菜。酒店中人多耳雜,不好談論要事,墨清淺又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白乘風十句裡她往往難應上一句,因此一時無話。墨清淺盯著桌子發呆,心中不斷演化劍法招式。自和孫杭交手後,再見到葉九出神入化的功夫,深感從前自己不過井底之蛙。在萬劍山莊小輩中獨樹一幟,因此沾沾自喜,隻道江湖中除了成名已久的前輩高人更無敵手,誰料初次行走就被攆成喪家之犬,不是幸得高人庇護,幾乎死在了深山中,連屍體也無人安葬,何況報仇。   所以一路來發了狠,連吃飯睡覺的時候也在修煉,此時更不例外,隻想著草草果腹完便回房中用功。忽然聽得店外馬蹄聲急,將她思緒拉回。墨清淺向門外看去,隻見幾個身著褐色短打的男子擁了進來,叫道:“施四猴子,約定的時辰已到,快快把東西拿來,不要再多費口舌了。”順著那幾人的目光看去,便看到大堂另一個角落裡有個精瘦男子,身材比常人略矮,體型略勝竹竿一籌,麵如淡金,生得尖嘴猴腮。他搖頭晃腦地說道:“莫急莫急,店裡還有這麼多客人呢,別擾了人家清凈。”   為首男子道:“你既知道打擾別人,不如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免得爺們動手,大家麵上都不好看。”已經有精明的食客生怕惹禍上身,會完鈔走人,更多的聚在門口想看熱鬧。二人自沒有怕的道理,更兼還未上菜,肚子正餓。於是整個店裡正經吃飯的隻剩下他們兩個。男子也不管他們,隻對著施四猴子道:“現在沒人吃飯了。”施四猴子看樣子是不想連累無辜,並未提及二人,隻道:“我也要吃飯啊,古話說,民以食為天,飯都吃不飽,活著還有什麼盼頭。”男子甕聲道:“你把東西給我,我拿了就走,咱倆橋歸橋路歸路,你愛吃到黃河水清也沒人管你。”   施四猴子攤攤手,拍了拍周身:“你瞧我身上像帶著嗎?等我好好一頓吃完,自然帶你們去找。”男子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惡狠狠道:“你把位置說出來,我自去帶人找尋。”施四猴子脖子一梗:“那不成,那是我一處極秘密的所在,輕易暴露不得,反正你愛動手就動手吧,我一死也就沒人知道下落了。”男人拿他沒轍,隻好把刀往地上一插,刀身卡在縫中不住彈動。   墨清淺見他無賴得有趣,不由暗暗好笑。這時行菜把二人的吃食端上,想必是心中恐懼,傳盤中碟子不斷碰撞,聲音在此時的店中分外明顯。白乘風接過盤子,虛踢了一腳,笑罵:“沒用的東西。”那群男子向角落看來,兩人均視而不見。這時施四猴子忽對那男子道:“張二,吃了沒,這西湖醋魚可是餘杭一絕,不可不嘗。”   張二怒道:“你管我吃沒吃,這麼多東西還堵不上你的嘴。”施四猴子討個沒趣,臉上依舊笑嘻嘻道:“這醋魚又喚作‘叔嫂傳珍’,這期間有個典故卻不得不提。”張二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滿桌亂顫,還有不少醬汁灑了出來:“閉上你的狗嘴。”施四猴子並不理他,自顧自道:“話說啊,莫約十餘年前,當今剛剛南狩之時,有兄弟兩人,雖說滿腹文章,足夠考個進士,但生平不愛名利,隻是隱居在西湖以打魚為生。那哥哥討了個漂亮老婆,每日好不逍遙自在。”   他語調輕佻,眉飛色舞,引得門口眾人哈哈大笑,連張二小弟中也有忍俊不禁的。墨清淺卻不由皺起眉頭,隻覺此人好生猥瑣。張二不敢動他,無計可施,隻好狠狠剮了一眼。施四猴子續道:“不料某日,這城裡的一個員外下鄉遊玩,在湖邊見到一個浣女生得國色天香,打聽之下才知原來是這哥哥的妻子,心下動了歹念,陰謀將哥哥害死。”   “叔嫂二人自然激憤異常,直奔城裡報官,哪知這縣太爺也是個堵頭鬼,和員外蛇鼠一窩,反將二人亂棍打出。嫂子決意讓小叔子連夜出逃,俗話說長嫂如母,他自然不敢反對,忙收拾行李準備上路。當晚嫂嫂做了一道魚。其滋味又酸又甜,與平時不同,吃著甚是古怪。小叔子便問‘為何今日這魚燒得這樣’嫂嫂說道‘這魚又酸又甜,我隻盼你這次出逃,千萬不要忘記你哥哥大仇未報。倘若你得了功名,為政一方,那算是嘗到了甜頭,屆時也千萬別忘記天下像我們這般受苦的百姓可不止一家,非但你嫂嫂我的辛酸要牢記,老百姓的辛酸也斷斷忘不得’。”   諸人有的雖不是第一次聽過這個故事,但施四猴子說道此處是,仍不由心裡暗暗稱贊一個:好個深明大義的奇女子。張二一個小弟更是催促道:“後來如何,這小叔子果然報了大仇嗎?”墨清淺掃了一眼白乘風,雖見他滿臉沉穩的神色,實際餘光不斷往施四猴子身上瞥,想來耳朵也豎得老高,靜待下文。張二聽到手下這麼捧場,更加生氣起來:“你又完沒完。”說著把那碟醋魚往桌上一扣,道:“吃完了,現在可以說了嗎?”   施四猴子跳了起來:“浪費糧食不可取啊。”張二把刀拔出,施四猴子往後仰了仰道:“可是時間還不到啊,這麼急躁做什麼?”張二怒不可遏:“昨晚明明約好了酉時在此碰麵,如今卻想不認賬嗎?”   施四猴子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昨日和你說的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酉時一刻,在迎來客棧見麵,屆時我自把東西奉上’,是也不是?”張二道:“不錯,你自己也認下了,還不快快交出來。”施四猴子道:“這便是了。我隻說是酉時一刻,卻未說是哪日的酉時一刻,可以是昨日,也可以是明日,反正不在今天。說不定若乾年後你老哥歸天了,我念著舊情,還會在你墳頭大哭一場,把東西燒下。”張二盛怒之下拔出單刀向施四猴子斬去,施四猴子連滾帶爬避開這一擊,椅子卻難逃厄運,被砍成兩半。他拍拍胸脯,壓下餘驚:“天子腳下,你怎敢違法亂紀。”張二不答,把刀抽出,繼續砍向施四猴子。   施四猴子見他來勢洶洶,忙叫道:“戚牛,戚哥哥,戚五爺!”張二冷笑道:“今日你就算叫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兄弟們並肩子上,不用跟他講江湖規矩,打死這個背信棄義的王八羔子。”施四猴子左支右絀,哭喪著臉喊道:“戚五爺,再不出來你四哥就大事不妙了。”忽然門口暗了下來,一個鐵塔也似的大漢撥開人群,嘲弄道:“無膦成,四猴子,你也有今天啊。”墨清淺抬眼瞧去,那大漢身長在九尺開外,骨架粗大,猿臂蜂腰,聲如洪鐘,想來絕非泛泛之輩。他腰間用草繩係著一把沒有刀鞘的大環刀。墨清淺心中一動,曾聽說斷刀門下第五位綽號‘霹靂狂刀’的戚通,用的便是大環刀。此人若是戚通,那施四猴子恐怕便是此行要找的施魯直了。   她微微側身看去,隻是本來天色便暗,門口的光再被戚五一擋,更看不真切。   隻見戚五揪住一人的後頸,便似抓雞仔一般拎起,那人在半空中掙紮,甚是滑稽。戚五把這人往其他人身上砸去,大堂裡叮叮當當一陣亂響,除了為首的張二,其餘人全摔作一團。施四猴子繞到櫃臺前對瑟瑟發抖的掌櫃麵前,數出錢兩道:“??,我那桌的賬結了,這打壞的桌椅算在他們頭上,我可不管。”   張二心知不敵,仍舊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口中話語終究不免弱了三分:“你們斷刀門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多欺負人少嗎?”墨清淺心下一喜,果然是了,白乘風在旁激動地說道:“真真得來全不費工夫,師妹,一會等他們走了,我們悄悄跟在背後相認。”墨清淺點點頭。卻聽戚通哈哈大笑,走上前去。張二雖嚇得兩腿發軟,但門口那麼多人瞧著,他隻好硬著頭皮,死死盯著戚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戚通伸出蒲扇大小的手掌,在張二臉上拍了拍道:“方才你們大夥欺負俺四哥的時候說什麼來著,啊?不用講江湖規矩,現在說俺們斷刀門要以多欺少,實實是廉茍精,話都叫你說完了。”他操著一口方言,不過大意還是能夠理解的。   墨清淺也覺得他們雙標過頭了,如今戚通出了口惡氣,不由痛快。   眾人耳邊忽聽得一陣細細的水聲,接著一股騷臭味在店中彌漫。戚通把張二推倒在地,卻見他褲子濕了大半,原來是被嚇尿了。墨、白二人不由掩住口鼻。施魯直搖頭奚落:“連三歲小孩都曉得要解在凈桶裡,你老哥卻如此的,那個,不拘小節。”引得滿座大笑,張二羞憤欲死,無奈是自己窩囊,也怨不得旁人。戚通正待補上兩腳,施魯直阻止道:“別玩了,一會官府該來人了,咱們三十六著。”   墨、白二人見狀,連忙在桌上扔下銅錢,跟了上去。二人對臨安並不熟悉,唯恐跟丟。出了城,人跡漸漸稀少,白乘風便大叫道:“前輩留步。”二人恍若不聞,腳下還加快了三分。墨、白漸漸落後,墨清淺心中急躁,暗道:葉前輩輕功無雙,比不上他也便罷了,這戚通看著人高馬大,不料也如此神速。斷刀門中老四老五尚且如此,這大師兄又該是何等水平。   她心下憋了一股勁,默默想著從前兄長傳授的輕功要訣,提氣奔跑,雖離施、戚還有段距離,但也慢慢把白乘風甩在身後。不知奔波了幾裡地,前麵兩人猛地回頭,戚通瞪起銅鈴般的雙眼怒道:“端的如此陰魂不散!”說罷拔出腰畔的大刀向她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