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仲和王巧鳳一夜無眠。 對孫知縣,王巧鳳其實觀感很不錯,畢竟孫少舉作為兩榜進士出身的官,不說貌比潘安吧,相貌堂堂那是肯定的。能中進士的人,就沒有歪瓜裂棗的。 倘若韓瓔蓉嫁過去是當正妻,縱孫少舉年過四旬,王巧鳳也舉雙手雙腳同意。可惜是妾啊!在這年代,妻和妾的地位天淵之別,妻是一個家庭的女主,地位尊崇。其名分地位是得到官府承認的。妾則無名無分,是可以被丈夫隨意贈送甚至買賣的商品。 丈夫韓仲好歹是一縣的捕頭,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把唯一的女兒嫁給縣尊大人為妾。 她王巧鳳雖勢利刻薄,卻也乾不出來這種汙糟事。 所以夫妻倆一合計,隻有依照李衙的主意,便宜那臭小子一把了。 ……………… 翌日 辰時初 雪後的天空清澈如洗,溫吞的暖陽緩緩升上來。一輪紅日之下,繁華的汴京城開始熱鬧起來。 外城 馬車轔轔,行人匆匆。 一輛裝飾普通的馬車穿過萬年縣的主街,進入外城的一片民宅,在一座三進的宅院門前停了下來。 一個昂藏七尺,青袍皂靴的壯漢從車廂內鉆了出來。 他劍眉虯髯,麵容剛冷,眸光中自有一股銳利之意。 他掖了掖衣袍上並不存在的皺褶,然後邁步走向宅門。 門子老張認識此人,無需通報,便笑著迎上去:“陳大人,您裡邊請!” 陳巖,陳典史,縣衙唯一未入流卻是朝廷任命的官。 客廳內。 由於韓仲全家剛釋放歸來,之前的婢女雪娥已被遣散歸了家,無人端茶遞水。 王巧鳳隻能親自下廚燒了水,泡了茶,然後恭恭敬敬地給陳典史奉上熱茶。 陳巖是韓仲的頂頭上司,王巧鳳絲毫不敢怠慢。 “陳大人,您蒞臨寒舍,不知所為何事?”韓仲小心翼翼地問道。 大清早的,陳典史冒寒登門拜訪,八成與小女的婚事有關。 皆因昨晚在酒席上,微醺的陳典史拍著他的肩膀說,老韓啊,明早我會去訪你,送你一場驚喜。 驚喜,可不就是閨女的婚事嗎? 韓捕頭今早一起床,就眼皮子跳,他跟孫少舉共事多年,知道這位老上司一旦決定某件事,必定會迅速付諸行動,絕不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所以他老早就把女兒叫起床,又把李衙從西院喊過來,為有可能出現的舞臺緊急排練,這出戲不能演砸。 果不其然,陳典史如約而至,舞臺出現了。 陳典史是孫少舉的小舅子,他出麵為姐夫操持納妾這種私事,也算合情合理。 “韓捕頭,恭喜你了。我姐夫,也就是縣尊大人對你閨女那是什麼淑女什麼滾球的,也就是一見那個什麼情,然後想到夜不能睡,睡不安穩。大人有把韓姑娘納為妾室的意思。不知韓捕頭意下如何?”行伍出身的陳巖大字不識幾個,武力不差。但要他把姐夫那套泡妹說辭精準講出來,也是難為他了。 什麼淑女什麼滾球? 韓仲嘴角抽了抽。 王巧鳳也瞪大了杏眼,憋著笑,然後輕輕咳了兩聲,生生把笑聲咽回肚子,一張白皙的圓臉蛋憋得通紅。 “府君大人對小女的厚愛,卑職深感榮幸,且萬分惶恐,但小女已經有了意中人,而且小女與他已經訂婚了,來年即將完婚,小女福薄,無緣與府君大人結下良緣,實在可惜,卑職深感歉意。” 韓仲一副肝腦塗地無以回報的惶恐樣,演技出色。 “是啊,陳大人,其實府君大人相貌堂堂,身居高位,實是無數女子夢寐以求的好夫君。哎呦,可惜啊!我那閨女福薄如紙,今年之初已許下一門親事,所以還望大人與孫大人好好分說分說,民婦感激不盡。” 王巧鳳也開始飆演技了。 “哦?嫂子不是說韓姑娘將來要嫁有才華的讀書人嗎?不知是哪家的才子做了你們家的龜婿?”眉頭微皺的陳巖冷冷地說道。 龜婿? 陳大人您是真粗鄙呢,還是故意嘲諷我? 韓仲腹誹一句,說道:“是我義兄的兒子李衙。他和我閨女青梅竹馬,感情深厚,所以他是小女未來的夫婿。” 李衙? 陳典史表情一僵,繼而臉蘊怒色:“韓捕頭莫不是在耍本官?” “不敢,不敢,卑職所言屬實。”韓仲賠笑道。 陳巖陰聲陰氣地道:“韓大人,你是聰明人,少特麼給老子裝糊塗。李衙是個什麼貨色,你比我更清楚。他跟讀書人八竿子打不著,不,是十二竿子也打不著。今兒你居然說他是你未來的女婿?你當我陳某人好糊弄是不?據我所知,韓瓔蓉對李衙那是連正眼都不帶看一眼的。現在李衙居然成了她的未來夫婿。你把韓瓔蓉喊出來,我當麵……” 格格格格…… 銀鈴般的笑聲突然從後院傳來。 陳典史的話登時被打斷了。 難怪會把姐夫迷倒,就這浪蹄子的笑聲,比萬花樓的狐媚子都迷人。 陳巖暗暗吐槽,幫姐夫納妾,盡管得到姐姐的許可,但他終究替姐姐不值,所以他對韓瓔蓉幾乎是不加掩飾的反感。 韓仲見上司麵色陰沉得如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也不敢再說什麼,臉上隻維持著淺淺的尬笑。 王巧鳳連忙笑道:“老爺,不如讓蓉兒過來聆聽陳大人的教誨吧。。” 韓仲眉頭緊鎖,怒斥她:“都是你慣的,家裡來了貴客,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知女德為何物。天沒亮就和李衙在院裡玩雪嬉戲。還不去把她叫過來?” “是,老爺。” 王巧鳳低眉順眼地應道。 “蓉兒,你看,咱倆的雪人站在一起,就如一雙璧人,纏纏綿綿到永遠,相親相愛一家人。” ”是啊!衙哥哥,咱倆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 王巧鳳話音剛落,後院那邊就傳來了蓉兒和衙哥哥纏纏綿綿的愛情宣言。 韓仲尬笑的臉上抽搐了一下。 王巧鳳白眼一翻,氣得銀牙緊咬。 纏纏綿綿什麼鬼?永遠不分離什麼鬼? 昨晚那臭小子不是這樣設計對白的。 他夾帶私貨! 哼! 鳳姐兒怒了,柳眉倒豎,杏眼圓瞪,風風火火地殺向後院。 陳典史臉色愈加陰沉,霍然起身,冷聲道:“韓捕頭,你好自為之!” 人家都相信相愛一家人了,他杵這兒除了礙眼,還是礙眼。 陳巖拂袖而去。 韓仲趕緊攆上去,對頂頭上司一通打拱作揖:“陳大人,是卑職管教不周,讓那野丫頭唐突了大人,卑職罪該萬死,請大人息怒!大人要在府君大人麵前為卑職分說分說啊!” “韓仲,你少在老子麵前裝蒜,我會如實稟報府君,至於府君如何定奪,那他的事。”陳巖冷漠地乜了他一眼,轉身欲走,忽又轉過來,以深長的口吻嘆道:“老韓啊,你都多大歲數了,咋還不知個好歹呢。我姐夫說了,若你閨女能給他生個帶柄的娃,他就把韓姑娘抬為平妻。而且以我姐夫對韓姑娘的那個……那個仰慕,就算嫁過去暫時做了側室,也能得到姐夫最多的寵愛,絕不可能跟尋常的妾室一般。如此劃算的買賣,你咋還不樂意呢?我這是掏心窩子的話,你好好想想吧。” “是,大人的好意,卑職銘感於心。”韓仲誠惶誠恐。 陳巖餘怒未消地去了。 抬為平妻? 韓仲無奈地搖搖頭,生個帶柄的娃得看運數,存在不確定性。而且將妾抬為平妻,事關大人的官聲,隻怕也沒那麼容易。 後院 戲還沒演完 火燒火燎的鳳姐兒就把戲臺給拆了。 “李衙,你個殺千刀的,那詞兒不是這樣的,你竟然改了。你想占我閨女便宜,你想癩蛤蟆吃天鵝肉。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兒。尖嘴猴腮的損樣兒,你別跑。” 猶如一頭噴火母龍的鳳姐兒攆著倒黴侄兒在院子裡一通雞飛狗跳。 “鳳姐兒,你跑快點兒,你這樣追不上我的,快點。” 李衙笑嘻嘻地跳躍騰挪,躲避王巧鳳的追打。 “氣死我了,你別跑。” 王巧鳳氣喘哆嗦,大冷天的,跑出了滿頭大汗。 兩人在後院你追我趕,不亦樂乎。 韓瓔蓉在廊下的高腳凳上慢條斯理地坐下來,紅色小繡鞋懸空晃蕩著,饒有興致地看戲。 她掏出荷色小香囊,摸一把焦香瓜子,嘎嘣嘎嘣地嗑起來。 “娘,你該減肥了。” 吃瓜看戲的韓瓔蓉突然提了一嘴。 “你個死丫頭,老娘我為你討回公道,你卻擠兌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王巧鳳抹一把額頭的汗珠,狠狠地瞪了一眼閨女。 “我當然是你生的,不過,娘你也太厲害了,蹲個大獄,還蹲胖了。難道咱們的夥食被獄卒區別對待了?” 韓姑娘眨著星眸,繼續膈應母親。 “氣死我了,老娘含辛茹苦將你拉扯大,你居然這般懟你娘親,老娘咋這麼命苦啊!” 王巧鳳停下腳步,一屁股坐地上,扯著大嗓門一通乾嚎,撒起潑來。 “嗨,娘,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咋還哭上了呢!無趣!” 韓瓔蓉擲下瓜子殼,拍了拍手,上前把氣急敗壞的老娘從地上拽起來。 王巧鳳順勢站了起來,食指在閨女額頭上重重一點,嗔道:“你個死丫頭,老娘有這麼胖嗎?還說要我減肥。老娘食得是福,就長胖了一點點,怎麼啦?” “嘻嘻嘻,娘,其實你長胖了更圓潤,更好看。是我最美的娘親。” 韓瓔蓉適時送上馬屁。 “真的嗎?也是,想當年,你娘我可是綽號萬年一枝花的。你可知,多少男人都拜倒在……咦,李衙那渾小子呢?” 王巧鳳說著說著,突然發現倒黴侄子沒了蹤影。 “人家早就走了,你一屁墩坐地上的時候,他就溜了。” “還算這小子有眼力見兒,沒在旁邊看我出醜。哼!” “好了,娘,我得回去補個覺了,大清早的,被你們從被窩裡揪出來。困死我了。” “哎,你等等,剛剛你跟那臭小子說的那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不會是真的吧?你可別當真啊!閨女,自打出了獄,那小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油嘴滑舌的,看你的眼色都是色瞇瞇的。我擔心你遲早被他給騙了。” “行了,娘,我自有分寸。走了。” 韓瓔蓉打著哈欠,身姿婀娜,步履輕盈地回了屋。 關上房門後,韓姑娘臉上泛起一抹紅暈,想起方才與李衙唱戲般地說起那些羞煞人的臺詞兒,當時為了應付陳典史沒覺得什麼。如今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臉蛋立馬如被烘烤一般,紅彤彤的。 “死丫頭,你不會真對那家夥產生好感吧。”韓瓔蓉的心湖漾起陣陣的漣漪,“不會的,他隻是個粗鄙的武夫,跟才華橫溢的讀書人差遠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韓瓔蓉是不會嫁武夫的。” “咦。小蹄子開始思春了,想著嫁人了。不害臊。”羞羞的小蹄子迅速鉆進了被窩。 客廳內 韓仲麵色凝重,眼神失去了焦距,茫然而坐,猶如一尊泥胎木塑。 王巧鳳從後院歸來,見夫君丟了魂的樣子,內心也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問:“老爺,陳大人怎麼說?” “鳳啊,咱家閨女怕是躲不過作妾的命了。” 韓仲嘆息搖頭。 “啥意思?咱們不是跟陳典史說了,蓉兒已經許了人家了嗎?難不成他孫少舉堂堂進士出身的讀書人,還能乾出強娶強買的缺德事兒不成?” 鳳姐兒不樂意了,大聲嚷嚷起來。 噓! 韓仲被夫人直呼府君大人的名諱嚇一跳,噓了她一聲。 “鳳啊!你小聲點兒,怎可直呼孫大人的名諱?” 韓仲訓了她一句。 “我不管,蓉兒是老娘身上掉下的肉,將來是要當官太太的。作妾的事休提。” 王巧鳳態度異常決絕。 “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 韓仲忙不迭答應。 “普濟寺的青檀大師都說了,蓉兒是福緣深厚之人,將來貴不可言。所以她的夫婿隻能是讀書人。隻有讀書人才能當官,當大官,將來蓉兒以正妻之身封誥命夫人,哈,我這個為娘的也能沾沾光當個命婦不是?” 王巧鳳光還沒沾著,倒是先沾沾自喜起來。 成親多年,娘子依舊保持一顆童真的心啊! 韓仲默默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