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把這件事說給了方晴,方晴說,要說知識分子,我看王校長和王先生還有幾分。 難道你我都不是知識分子? 你我呀?往高裡說,至多能叫讀書人吧。方晴說。 那要往低裡說呢? 往低裡說,就是一個搬運工,跟碼頭上搬運貨物的沒什麼兩樣,隻是,你是用的是腦力,搬運的是知識而已。 啊? 不是嗎?方晴說,你想啊,我媽是菜農,什麼是菜農?是生產蔬菜的人。我隻是幫我媽把菜搬運到車上,我能叫什麼,隻能叫搬運工。對吧? 那你爸是挖煤的礦工,把煤從地下挖上來,那不也是搬運工嗎?宋明不服氣。 我爸把煤從地下挖上來,那是開發自然,更應是一種生產。挖上來後,運到各處,那叫搬運。 宋明學得,方晴讀的書沒見有多大用,就會摳字眼了。好吧,我就讓你摳,非讓你自己摳個坑不行。於是宋明問, 那知青呢? 知識青年哪?哈哈哈,她們隻能說,不,是,文,盲。至少,我沒見他們有什麼知識,也沒什麼青年,凈是一幫被灌了一腦殼玉米糊塗的巨嬰,哪有什麼知識青年? 那你說,什麼才是知識分子。 就像我媽那樣,生產知識的人才能叫知識分子。不生產知識隻搬運賣弄知識的人,隻能叫知識搬運工。 你說我們都不是知識分子,那在你眼裡,誰才是知識分子?宋明聽著方晴胡扯,不禁有點氣憤,他一直覺得,至少他也算個知識分子,讓她這麼一說,自個就啥都不是。 杜甫是一個吧,他自己秋風茅屋卻還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們這類人有著人類最基本的良知,那些博學卻作惡的人,比大字不識的土匪更可惡。 陶淵明是一個吧,他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他心中的理想世界是一個桃花源一樣的世界。就像王鳳孝先生心中的童真童趣世界一樣。歷史上能被稱作什麼什麼子的孔子老子莊子當然也是當之無愧的大知識分子,他們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孫子等人不能算。 為什麼呀,就因為你不喜歡打仗?宋明問。 我就不喜歡他。其實孫子也不喜歡打仗啊。但是,一個反對抽煙的人生產了煙,盡管你進行了加工降低了危害,但那改變不了本質,還是害人的煙嘛。 也就是說,生產在害知識的人也不能算知識分子?宋明問。 是啊,生產知識是為了讓世界更美好,你生產一堆爛白菜那就是堆垃圾,你說你是啥?還能叫知識分子?惡心,不配! 還有那些自以為有點學問就隱居山林的人,我有理由懷疑他們可能是冒牌貨,說不定凈是些隻會空談肚裡沒有實貨的家夥。若有真本事,就拉出來蹓蹓,你躲什麼躲呀? 宋明覺得,這方晴真是被她父母寵壞了,任性得很,自己想出一轍是一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原來他隻認為她做事是這樣,今天看來,她不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的腦子。天天想了點啥呀都,凈胡說八道。 北宋張載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應該我符合你認為的知識分子的看法吧。 這標準太高了,聖人都難做齊全。我們一般的知識分子根本做不到,這橫渠四名隻能作為我們仰望有太陽。我想啊,一個人隻要他有良知,有思想,有擔當,有作為,他就可以稱得上知識分子,這麼吧,咱們就暫且稱為“四有”分子吧。 我覺得兩位王先生差不多能稱為“四有”分子,我們身邊很多人也能達到這個標準,你我努努力說不定也能達到。一個標準,應該讓人覺得努努力可以做到,這個標準才有價值。比如對你,老臭,天上的仙女再美麗再溫柔但你夠不著摸不見,那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啊,還不如我這個微胖的小妮子好呢。 唉,天啊,怎麼繞來繞去又繞到我身上了呢?按你的標準,我還算不上知識分子呢,你怎麼批也批不到我身上啊? 老臭,你呀,哼,就是一個長得像蒺藜一樣的蘿卜籽--一個帶毛刺的臭知識分子的種子,能不能長民“四有”分子,就看你自個能不能生根發芽了。 方晴的父親正在托人,想把方晴留在城區學校。 方晴說,我也不想去農村,太臟了,路上都是灰土,廚房露天蒼蠅亂飛,那學生也不經常洗澡刷牙,不經常換鞋洗腳,一身腥臭。還有那些老師,從地裡撒了肥也不換身衣服就來上課,鞋上褲腿上還沾著肥,一股豬屎味兒,惡心死了。 宋明低頭不語。他覺得,他和方晴的緣分恐怕就要到頭了。王相紅談了那麼多,關係都到了那種程度,也沒能逃過畢業就分手的詛咒,何況和他隻是拉拉手的方晴呢? 當宋明說他會很懷念師院的時光時,王相紅湊到他耳邊說,兄弟,我向你透露一個真理,這是經過哥實踐檢驗過的真理--真懷孕才真懷念,否則,都是扯淡。 你怎麼不說話呀?方晴看著他。 他抬起頭看著方晴,她的眼中也隱隱約約有一絲陰雲。 你說話呀!方晴有點生氣了。 宋明知道方晴想讓他說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他怎麼說呢?雖然方晴也是農村人,但顯然比他家的條件優越得多,隻是方晴讀的那些書太多她陷得太深,她認為那些才是美好的愛情。其實,她對這個社會還缺少清晰深刻的認識。那些書,不但對她認識這個社會的真相沒有益處,相反,還蒙蔽和阻礙了她的認識。作為一位社會經驗很不充足思想很不現實,被父母養在溫棚裡自己又把自己關在象牙塔中的懵懂少女,她還認識不到,她看的那些書中的美好故事之所以美好,正是因為現實中很稀缺,是正常現實生活的意外或變異,而不是常態,更不是現實生活的本身。 宋明確實很喜歡她,她身上有很多吸引他讓他著迷的東西。她對於宋明來說,就是一顆美麗的星辰,就是一個謎,他看到了她,但還沒有看懂她。她身上有很多東西是宋明意想不到的,就像今天,他把他這個知識分子批得白菜幫一樣不值一文。就像剛才,她毫無顧忌地直直白白地告訴他,她不喜歡他那裡,她不想去農村。 她說話就是這樣,從沒有半點的矯飾,就那麼率真誠明。王鳳孝說過,天下最大的大道理,就是說實話。方晴說的是實話,他還能說什麼呢? 明知道結果,他還有必要虛與委蛇的挽留嗎?那是對方晴的另一種褻瀆。他說, 我們這些鄉村有的地方確實很糟糕,我也不喜歡,但我得回去。不是因為我多麼有故土情懷,而是我別無選擇。 方晴低下了頭,兩手搓著衣角。 一團混沌陰暗的霧霾在她們兩人之間擴散升騰,將她們湮沒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