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鮫人珠淚(1 / 1)

宋明騎著王鳳孝的那輛飛鴿自行車去找韓如雪,想求她幫忙解決張雪的上學問題。   他的腳使勁兒蹬著腳蹬往前走,他的心卻一直想退回來。腳蹬著車往前走了幾裡路,心卻還停留在原地徘徊不前。他就這麼猶猶豫豫的走在那條路上,走到了宋莊村西頭的大橋邊。   他覺得他的身子和他的心在拔河,他的身子和心各扯著那拔河大繩的一頭,各自緊握著那澀澀剌剌的粗麻大繩,使勁蹬著地撅著屁股,一個猛張飛齜牙咧嘴哇哇呀呀,一個黑李逵瞋目裂眥沖冠怒發。那條大繩中間的紅布條,被拉扯著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勢均力敵僵持不下,宋明被撕裂成兩半走不動了,坐在了橋頭上。   這座大橋不知修建了幾百年,它是有一塊塊條形的方形的礫巖,從溝底一層一層你咬著我我咬的你犬牙交錯層層疊疊堆砌上來的,隻在中間留出一個半圓的石拱。跨度三十多米高十五六米,橋兩側拱圈上雕刻著相同的圖案,都是龍龍虎虎雲雲霧霧,兩個拱的正上方各雕了一個龍頭,張牙舞爪血盆大口,怒目圓睜麵目猙獰。尤其是那石刻的龍肢龍爪,線條粗獷渾成孔武有力,那陣陣龍吟虎嘯,從那溝底的溪水中翻騰而上,沿著空穀幽澗轟隆隆滾滾而去,滾滾而來。   橋麵兩側用長方條石鋪設了橋欄。那一塊塊條石造型簡單樸實,一塊塊長條形的石條首尾相連,架在下方正方的石墩上。平實古拙卻極其結實耐用,雖然經過了幾百年的風吹雨打,卻依然堅守在那橋沿上,像兩條長龍浮在橋的兩側,護衛著橋上的行人。   周圍村莊的青年男女經常在這座橋上約會,所以人們也把這座橋叫做月老橋。   宋明坐在橋墩上,他的內心仍然在掙紮。他不想去找韓如雪,不願再擾亂她的心緒,不願再給韓如雪的生活增添麻煩,不願意讓她看到自己又愁腸百結。說不定又要夜不能寐對月傷懷,把兩隻眼睛哭得像六月裡的仙桃。   自從上次方晴為此和宋明鬧了一場之後,宋明為了避免和韓如雪見麵,他幾次下鄉,都繞道迴避郵政局門口,避免不小心又在路上遇見了韓如雪相互尷尬。   但他這次卻不得不去找韓如雪,求韓如雪幫忙。   宋明下周就要與董振清老師對調了。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幫他的三個老本家上了戶口辦了學籍。他已經不可能再去找王相紅了。王相紅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如再讓他幫忙就等於再讓他喝半瓶白酒,恐怕又要掉了褲腰帶了。但是大張裡那個圓臉的小姑娘,在宋明心中像吃到肚子裡一根刺讓他掛念不忘。   他一直在猶豫,他該不該去幫她?要不要幫她?怎麼去幫助他?像張雪這樣的人很多,他多幫一個少幫一個又能怎麼樣?他什麼也改變不了。他宋莊還有幾十個學生上不了戶口呢,他為什麼要去幫一個大張裡的小姑娘呢?他和她無親無故無關無聯。   但他卻怎麼也放不下張雪這個小姑娘。那圓圓的小臉蛋,那怯怯的眼神,那見了他就跑的瘦小的背影,在他的腦中戰鬥機轟炸機一樣嗡嗡嗡轟轟轟的飛來飛去飛去飛來。   他不是放不下張雪,他是放不過自己。如果他沒有盡力去幫她,他就覺得這姑娘上不了學,好像都是因為他一手造成的一樣,他會沒來由的感到內疚,感到不安,吃燒雞都不覺得香了,喝酒都不覺得爽了。   他思前想後,他如果要幫張雪,他就隻有一個人可求了,他隻有去找韓如雪了,讓韓如雪找他叔叔。   但這實在是難以開口。韓如雪憑什麼要幫他呢?韓如雪的叔叔又為什麼要幫他呢?現在宋明連去見韓如雪都需要極大的勇氣極大的決心。要是見著韓同學,宋明怎麼說呢?說什麼呢?   說到底,韓如雪和他宋明無親無故,張雪和宋明也是無親無故。現在宋明要去求無親無故的如雪,去幫助無親無故的張雪,這樣的事兒說的通嗎?   如果這件事被方晴知道,自己給她把這樣的事說一遍,方晴相信嗎?她又怎麼可能相信呢?   方晴會不會認為宋明是為了見韓如雪找的借口?毫無疑問,方晴一定會滾滾長江東逝水的認為,這是宋明找的一個煙籠寒水月籠沙的借口,她一定會火燒赤壁的妒火中燒,把他宋明燒個火燒連營。   可是就這樣算了嗎?自己連試一試都不試試就放棄嗎?你這個懦夫,你這個不負責任的家夥。   哎喲喂,宋明爺,你啥時候有閑心坐在橋頭吹涼風了?   宋明抬頭看到是他的一個老本家,趕著驢車走了過來。   籲~。那小毛驢兒停了下來。歪著頭忽閃的大眼睛,瞅了一眼宋明。呼啦啦的甩了幾下腦袋,兩隻大耳朵扭秧歌一樣扭了幾下,又揚起脖子,噅噅地叫了幾聲,蹄子在橋麵急躁的敲著那石頭噠噠有聲地表示不滿不滿再三譴責抗議抗議嚴重抗議深表遺憾棄權投票……這頭毛驢的每一塊肌肉都還在忠誠的執行著向前走的命令,每一個細胞都在加緊向前方運送彈藥糧草,催促著阿膠下的驢肌驢腱有節奏地收縮放鬆,走啊走啊,小橋流水走天涯呀。隻是他老本家一聲吆喝一收韁繩把它勒住了。   方晴沒說錯,他宋明就是一頭大蠢驢,就是這一頭大蠢驢,他的肌肉和肌腱都在向前奔走,但車夫卻要拉著韁繩勒住他。   老本家勒住韁繩收住車子跳下車來,滿臉狗尾巴草笑開花的討好地笑著,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盒壓揉得皺皮褶邊的香煙,用又黑又黃又長的指甲掐了一支出來,恭恭敬敬的給宋明遞了過來。   宋明爺,這次小尾巴上戶口的事,多虧了您哪,我們可得感謝您了。要不是有您幫忙,這小尾巴天天上個學跟做賊似的偷偷摸摸。   這下可好了,小尾巴這周一去上學的時候,我交待他說,尾巴,以後上學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不用再低頭縮脖子了,有宋明爺護著,咱可以大大方方光明正大的去上學了。   爺你猜怎麼著?這小子這兩天去上學,就沒正經走過路,出門就是一蹦三跳,驚得他要上天了。這小兔崽子可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宋明不抽煙。他的老本家還是陪著他,坐在橋墩上,邊抽煙邊嘮嗑。   宋明看的出來了,他要是不走,老本家可是下了決心要陪著他聊到底的。   老本家口中的小尾巴,就是宋明辦的那三個學生中的一個,是老本家最小的孩子。   宋明隻得說,我去鎮裡辦點事,走到這橋頭涼快會兒。這會兒也不熱了,走吧咱。   老本家急忙起身陪著笑說,宋明爺,您要有啥事兒盡管開口,地裡要是拉糞拉紅薯,你盡管給我說,別看這小毛驢個兒不大,腳力快著呢。   行。好。   一定的啊宋明爺。   宋明登上自行車回頭給他打了聲招呼說,那我先走了啊。   老本家在後麵又喊了一聲,宋明爺您慢些,路上慢些啊。   宋明聽到他在後麵啪啪地揮舞著鞭子,開心的喊著,的嚕,駕,駕駕。那小毛驢邁著歡快的腳步噠噠噠地敲打在橋麵的石頭上,打著快板說唱著,   我有一隻小毛驢我從來也不騎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騎著去趕集   我手裡拿著小皮鞭我心裡正得意   不知怎麼嘩拉拉拉拉我摔了一身泥……   宋明也不由跟著那曲調哼著:   叫我一聲大蠢驢呀我從來不生氣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我要去犁地   我聽見皮鞭啪啪響啊我心裡正著急   不知怎麼稀裡嘩啦我摔了一身泥   ……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宋明跟著那節奏,心裡默默念著這不倫不類的句子給自己打著氣。   他想不出更好的句子來給自己打氣,讓自己鼓起勇氣去見韓如雪。   他遠遠的望見了郵政局門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梧桐樹伸展的巴掌大的葉子層層疊疊密密匝匝,一個巨大的綠色雲朵浮在半空中。梧桐樹附近幾座紅的青的灰的或高或低的小房子,在這棵巨大的梧桐樹下的照護下,顯得尤為祥和安靜悠遠綿長。   宋明忽然覺得,佛陀應該是在這樣的梧桐樹下明心見性立地成佛的。   宋明越是靠近那棵樹,心裡越是咚咚咚的打鼓,他甚至想調轉車頭回去算了。但又怕在路上重新遇到他的老本家不好說話--自己剛才跟人家撒謊說去鎮上辦事,這可好,還沒到鎮上就回去了,這若碰了麵可怎麼說?   走吧,過了橋就沒有回頭路,硬著頭皮去吧,走過這棵梧桐樹,不是成佛就成魔吧。   他走到那棵梧桐樹下,提前下了車。看著那郵電局的門,深深吸了幾口氣,做了幾個深呼吸。就像他在北河站在岸頭跳水一樣,身體淩空飛起,耳邊呼呼風聲,心臟砰砰直跳,全身血液倒流,噗通一聲,他跳進了郵政局的小院。   他隻好將那輛飛鴿自行車嗄巴可崩支好,他覺得那車支的聲音震耳欲聾。那個郵信的櫃臺,像打著旋兒的水渦,讓宋明有些眩暈窒息。他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也打著旋陷了進去,他見了那條躲在水草叢裡的美人魚。   自從有了BB機,有了電話,郵信的人越來越少了。   那夜深人靜時坐在桌前,把臺燈的光亮調得不明不暗半明半暗,把情緒醞釀得微醺微醉曖曖昧昧,鋪開玫瑰色的信紙,嗅著薰衣草的香味,蘸著丁香淡淡地哀怨,用格桑花朝聖的心情,書寫著夜來香鬱金香木樨香小羔羊奶香味的思念。   親愛的……起筆三個字便打開了一壇老酒揭開了三世情緣,小燕子的呢呢噥噥,白天鵝的卿卿我我,共剪西窗的纏纏綿綿,巫山雲雨的洋洋灑灑,便是一篇人間至真至美好文章。   收信人日日夜夜翹首以待的期盼,看到來信時東風夜放花千樹的歡欣與甜蜜,看著親切的三十七點五攝氏度的字跡,尋找一個無人的角落,急切地小心打開信封,讀著那竄著火苗的灼熱的字句,有溫度的相思,有長度的傾訴,有厚度的相愛,讓你靈魂戰栗讓你淚流滿麵,讓你如癡如醉讓你欲死欲仙,讓你把那信紙撫在心間,天涯咫尺夢魂相牽。   有了BB機,有了電話機,這樣美好的帶著書香墨香的詩情畫意被有機化速食化口水化爛大街化,被土味怪味庸俗化打情罵俏賓館化,再也沒有了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望斷天涯神馳象外的悵然若失,再也沒有了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心心相印幽怨深愁的纏綿悱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大廳裡沒有幾個人,清清靜靜,宋明原想趁著大廳裡人多自己先混在人堆裡找個角落偵查一番敵情。   但他錯了,自從他一腳踏入大廳,櫃臺裡所有人的目光就剡剡地一起盯向了他。一個人突然躍身前沿陣地,對麵所有的機槍都向他掃射過來。尤其是那個狙擊手,那個美人魚狙擊手,她美目圓睜,冷冷的看著他,調整著狙擊槍上的準星,讓目鏡中十字的交叉點定位在他心臟的左心室處,她像個盜墓賊迫不及待想打開他的心臟,看看裡麵藏了什麼寶貝。她瞇起一隻眼瞄準,手指慢慢的在扳機護圈裡彎曲,彎曲,一隻老虎慢慢的邁動步子靠近它的獵物,一聲不響,紋絲不動,   砰   一顆子彈從那狙擊槍中飛速旋轉而出,帶著火星拖著火藥味的尾巴,熱嘟嘟火辣辣冷冰冰黑洞洞地不偏不倚毫厘不爽地擊中了他的左心室和左心房之間的二尖瓣。   宋明,我以為你死了呢!   韓如雪站在櫃臺後麵,滿臉委屈一腔怨恨地對他說。   宋明看著韓如雪的手在顫抖,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的眼中生出亮晶晶的東西,使他想起了鮫人的珠淚。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宋明莫名有一種沖動,像那潛入深水的水手,一把抓住了鮫人的尾巴,從背上抽出利刃,對準鮫人尾巴的中縫,麻利地沙沙沙地把那尾巴?片成兩半,裡麵藏滿了鮫人珠淚化成的珍珠,像打開石榴的石榴籽,粒粒晶瑩,顆顆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