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四千字,二合一,今日一更) “……章邯不得軍心,能勝六國餘孽不過假借朝廷天威,壓服諸將、收攝刑徒。 他日,丞相不如陳兵鹹陽城外,以示兵強馬壯,使刑徒有畏懼之心。而後驅車直麵章邯,宣告其謀反,褫奪其兵權,封賞其麾下士卒。 屆時無需丞相親自動手,彼輩刑徒唯利是圖、見風使舵,自會替丞相將章邯縛於馬下請罪。 如此一來,豈不使時人皆知丞相天威?豈不使誅殺章邯之舉名正言順? ……” 這篇仿寫不遜一篇小賦,並且還不能有一個錯字。 得虧原主功底紮實,否則十張帛巾也不夠用的。 “給,且放回去,莫要讓那陳姓屬吏察覺。” 他將仿寫的那張帛巾遞給張思。 “唯!” 張思接過,應聲退下。 “上將軍,你如此寫,趙高會信嗎?” 英布看著章邯將原版帛巾丟進碳火,惹起一串嗆人黑煙,忍不住撩開簾子站在門口邊喘氣邊詢問。 章邯裝X不成,反而弄得自己灰頭土臉,隻能一邊用腳將盆子踹出營帳,一邊搖頭苦笑:“有沒有用,吾尚不知,且由事情發酵一陣子。” 寫了,不一定有用。 沒寫,則一定無用。 不管怎麼樣,最好能令趙高戒備心降低些。 ………… 日升月落。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這對尋常黔首而言當然是事實。 他們終其一生,可能也不曾離開自己的故土。天地之廣闊,恍若宇宙星河,難以企及。 可於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而言,哪怕相隔數百裡河山,也不過一日功夫便能收到消息。 正所謂: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流星。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 陳屬吏白日裡方才將帛巾交給地址上的一位接頭人,日頭還未落山,餘輝尚且照耀大地,帛巾便已跨越百餘裡路途,出現在趙高的桌案上。 “哆、哆、哆……” 沉悶而又輕微的敲擊聲回蕩在大殿中,趙高看著眼前帛巾,一直以來緊蹙的眉宇終於舒展,露出一抹鬆快的笑。 “本以為章邯能潰六國之敵,將兵手段應是天下罕有,未曾想卻是徒有虛名。” 他摸了摸已經敲得麻木的食指,被情緒左右的大腦終於回過神來,壓製住臉上的笑意,擺出威嚴模樣命令道:“命郎中令趙成、鹹陽令閻樂,即刻來見老夫!” “唯!” 殿外候著的內侍不敢有絲毫耽擱,一路小跑著去傳令。 半個時辰後,鹹陽宮外,寒風蕭瑟。 趙成踩著馬奴從馬車上走下,迎著冬風皺起眉頭,用寬大衣袖遮了遮風,快步朝宮門走去。 “鹹陽的冬季越來越冷……” 他小聲抱怨著天氣,不防宮門門洞內還有一人如老僧入定般站立,瞧那背影竟有些熟悉。 “侄婿?汝也受兄長相召?” 那人聞聲回頭,正是鹹陽令閻樂。 閻樂躬身行了見客禮,笑著道: “正是在此等候叔父。 丞相相召時,樂正巧於衙署中坐衙,因而來得早了些,便等候叔父一同入宮。” “朔風凜冽如斯,恍若刀割,你願在此等老夫,倒是有心了。” 對於閻樂的恭敬態度,趙成很受用,笑著拉過他的衣袖,一同朝宮內走去:“可曾知曉兄長喚吾等入宮,所為何事?” 閻樂右手袖袍被扯著,隻好抬起左手捋了捋被風吹得淩亂的須髯,思索再三後答道:“朝廷政令通行,外舅(嶽父)早已是得心應手,一應政務皆是一言而決。 而近來能令其為之憂慮者,隻一人。 因此召吾等入宮,必是與章邯有關。” “有理,有理! 哈哈哈,侄婿管中窺豹而知全貌,老夫曉得兄長為何會獨獨青睞於你了。” 別看趙成如今隻是郎中令。 他與趙高一同成長起來,能力雖然比不得獲始皇看重,但也不會相距甚遠。 閻樂能猜到,他自然也能猜到,適才不過存了考效晚輩的心思。 “且看看這位上將軍又出了甚麼招數!” …… 兩道身影叩響了偏殿的大門。 “進來,何須多禮?” 可以聽得出,趙高今日的心情不錯。 兩人彎腰小趨進殿,給他行了一禮。 “章邯,不足為慮矣!” 趙高親自走下去,攙著兩人手臂將他們扶起,在兩道詫異與驚愕的目光中,將桌案上擺放的帛巾遞了出去:“此為胡煒的信,爾等且瞧瞧!” 帛巾攤開,一白一黑,兩個人頭湊到一塊,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 看完後,趙成先是展顏一笑,可旋即便露出一絲狐疑:“昔年章邯於朝中為少府,其雖向來孤僻、沉默寡言,但觀其行事,不應是如此不堪。” 趙高笑了笑,回轉到殿中主位,將目光轉向閻樂: “汝來言,此事何解?” 閻樂應聲而出,往前走了一步,卻沒有立刻回話,反是捧著帛巾,皺眉做沉思狀。 說出見解容易,可想要不影響趙高鬆快的情緒卻是很難。 趙高也不催促,揮手示意趙成到一旁坐下,自己則抻著桌案,閉眼假寐。 他已經不再年輕,這些日子對章邯的憂慮更是令他徹夜難眠,如今好不容易心安片刻,眼皮已是上下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當趙高悠悠轉醒時,殿外已是夜幕籠罩,星河璀璨。 “外舅!” “兄長!” 兩聲呼喊將他徹底驚醒。 “嗯!想好了?” 早在趙高假寐時,閻樂便已經在心中打了無數次腹稿,麵對詢問,他不再思索,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小婿聽聞,北方胡人會用一種名為獒的犬類牧守羊群,想要襲擊羊群的野狼常常會被獒擊敗,因此牧民的羊才得到幸免。 狼能吃羊,獒能驅狼,這是草原胡人口口相傳的真理啊! 可是今天,有位姓胡的官吏對小婿說:‘獒在羊麵前展現出了慵懶疲散的模樣,因此羊雖然是柔弱的,不能避免被狼吃掉,但羊能夠擊敗秩序散漫的獒。’ 小婿不能判斷這句話的真偽,因此想請求外舅您來甄別,像您這樣智慧高於一般的人,肯定是知道真理與詭辯之間的區別!” 話音落下,殿內陷入沉寂。 趙成臉上的淺笑緩緩僵住,跪坐在桌案前的身子微微後傾,目光瞥向上首。 他的兄長,趙高。 趙高臉色不改,唯有眉頭蹙起,似乎在思索與考量。 “草原上的野狼與秦地的野狼並沒有區別,它們聚而成群,橫行荒野。 因為這個原因,羊群才會懼怕野狼。 而如果狼隻有一隻,羊卻有數以千計,那哪怕綿羊再乖順,它們頭上的犄角也足以挑穿來犯者的胸膛。 這段話可以用在狼身上,同樣也能用於獒,對嗎?”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目光直視自己的女婿。 “可是……” 可是羊終究是羊,孤狼隻要將幾隻領頭羊咬殺,羊群自然就不攻自破。 “沒有可是!” 趙高直接出完打斷,沒讓他說出接下來的話:“胡煒在為太祝令前,曾是王翦麾下司馬,隨著王翦卸甲歸田,他便轉換門庭,拜入老夫門下。” 一句話透露出來了兩個要點。 其一:別看胡煒眼下是太祝令,可這家夥是個曉暢軍事的老行伍,眼力與水準要遠超過你這個不通兵事的鹹陽令。 其二:胡煒資質老。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王翦出兵伐楚,兩年後平定楚國,卸甲歸田。也就是說,胡煒投效趙高迄今已十餘年,能夠給予信任。 閻樂沒有說話。 他行禮一拜,頭垂下,不再抬起。 “兄長,小心使得萬年船……” 正此時,趙成悠悠開口:“章邯再不濟,總有二三子願意效死,您輕車直入,恐此獠見事不可為,便欲魚死網破。” “既是如此,老夫僅出城,於陣前宣旨褫奪其兵權,不入中軍便是。” “這……” “怕甚?屆時汝統率大軍護我左右,便是章邯真有魚死網破之心,也無魚死網破之力。” 趙高嘴角上揚,臉上褶皺堆砌出一抹輕蔑的笑。 魚會死,但網絕不會破! “唯!” 趙成也低下了頭,麵上浮現無奈。 隨著大權在握,兄長也愈發剛愎自用,哪怕親兄弟也難以勸解。 “章邯一日行軍三四十裡,抵進鹹陽約要三日左右。 郎中令,汝調遣兵馬,於鹹陽東門外布置,關中北部兵卒於鹹陽北側紮營,關中南部兵卒於鹹陽南側紮營。 屆時章邯到達鹹陽,汝與老夫領鹹陽兵馬前去宣旨,南北兩側兵馬齊出,將章邯夾在中間,防備此獠遁逃!” 一開始趙高是想把章邯騙進城來,剝奪其兵權,再令軍中宿將收攏城外兩千騎士以為己用。 可現在一瞧胡煒在信中將這支騎士寫的如此不堪,也就歇了收服他們的心思。 騎士們能識時務、攝於天威,將章邯縛於馬下請降當然更好。 若是鐵了心追隨章邯,那就直接打上叛逆的名號,一並收拾了。 趙成、閻樂兩人都以為趙高剛愎自用,看不清形式。 其實不然,他看得門清。 ………… “吾正是因為看得太清了,才不能允許王離兄長做出如此決斷!” 一聲被刻意壓低嗓音的怒斥回蕩在在王家大宅的書房內,壯年將軍身披內甲,猶如一頭憤怒的雄獅,在自己的地盤來回走動,用以宣泄心中的憤憤。 “他是大房家主,有權力決定家族走向。” 平淡的聲音響起,似乎在闡述一條世間定律。 書房內竟然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隱藏在昏暗燭光外的陰影下,依稀能看清那是一張平靜的麵容,蒼老深邃的眼眸中是古井無波。 “他僅是大房家主,有何權力領著全家人一起陪他賭命?除非是伯大父(祖父的兄長)復生,否則我不可能同意這件事!” 剛下值,將軍亦是精疲力竭,此刻卻還要在這兒為全家人的性命爭辯,他喘著粗氣,覺得族老不可理喻,覺得兄長難以理解。 “我比你更希望你伯大父能死而復生,可惜生死輪回是人間定數,無法逆轉改變。” 老者望著壯年將軍,聲音蒼老發啞,難得露出些許疲憊的表情。 王家之中,老一輩的人就隻剩他一個。 家族興衰存亡、小輩之間的矛盾、族中的利益分配……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要他拿主意。 太累了。 多懷念以前,追隨族兄征戰沙場的日子啊! 老者搖頭嘆息,收起思緒, “事實上,並非拿全族性命做賭注……” 隻是拿你一家的命來賭罷了。 當然,這句話是不可能說出口,要靠壯年將軍自己悟。 這就是封建家族。 世族的早期雛形。 家族養你,供吃供穿供學,並且動用人脈讓你做官,不是無私奉獻。 待到成長起來後,必須回報家族。 就像投資一樣。 書房內一時間沒有人再開口,隻剩下來回不停的踱步聲與極為急促的呼吸聲,像有一股火在某人的胸口燃燒。 壯年將軍當然聽懂了族老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愈發覺得悲涼與無奈。 “若是事不可為,吾妻兒該如何?” 半晌,他方才開口,聲音嘶啞。 “妻兒自有家族庇佑。 你妻入了王家門墻,你子亦是王氏子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昔年待遇如何,他們而今也會如何,並且家族還會給予補償。” 老者輕撫長須,聲音依舊冷靜自持:“況且,若是事成,伱必回青雲直上,族中、你族兄亦會欠你大人情。” “我有反對的能力嗎?” 壯年將軍嗤笑一聲,情緒回落,逐漸恢復理智:“我可以答應在章邯歸京的那天自請調往城東值守,但我也有個要求!” “講!” “吾會見機行事,若章邯無一絲一毫勝算,吾絕不會動手夾擊趙高。” 壯年將軍神色嚴肅,目光灼灼。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了。 自己的妻兒有庇佑之所可以容身,但他麾下生死與共的袍澤們卻沒有。 若是沒能除去趙高,皆是必會被朝廷視為叛賊。 族誅、連坐,可不是玩笑。 “可!” 雙方各退一步,總算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將軍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大父,若是孫兒不幸身敗名裂,請您照顧好峪兒和他娘。” “不疑,老夫是你親大父,你連這都不放心嗎?” 誰能想到,在書房內吵得熱火朝天的兩人竟會是親祖孫呢? “您向來更在意家族,孫兒是怕峪兒少了關懷,性格孤僻。” 王不疑神色淡淡。 很顯然,他幼時應當就是這麼過來的。 老者苦笑著搖頭,並未辯駁,似乎也是一種默認。 可王不疑又豈知,這家族於小家而言,就如同戍衛四方的藩籬。 沒了藩籬,這戶人家就會任人欺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