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家族(1 / 1)

(PS:四千字,二合一,今日一更)   “……章邯不得軍心,能勝六國餘孽不過假借朝廷天威,壓服諸將、收攝刑徒。   他日,丞相不如陳兵鹹陽城外,以示兵強馬壯,使刑徒有畏懼之心。而後驅車直麵章邯,宣告其謀反,褫奪其兵權,封賞其麾下士卒。   屆時無需丞相親自動手,彼輩刑徒唯利是圖、見風使舵,自會替丞相將章邯縛於馬下請罪。   如此一來,豈不使時人皆知丞相天威?豈不使誅殺章邯之舉名正言順?   ……”   這篇仿寫不遜一篇小賦,並且還不能有一個錯字。   得虧原主功底紮實,否則十張帛巾也不夠用的。   “給,且放回去,莫要讓那陳姓屬吏察覺。”   他將仿寫的那張帛巾遞給張思。   “唯!”   張思接過,應聲退下。   “上將軍,你如此寫,趙高會信嗎?”   英布看著章邯將原版帛巾丟進碳火,惹起一串嗆人黑煙,忍不住撩開簾子站在門口邊喘氣邊詢問。   章邯裝X不成,反而弄得自己灰頭土臉,隻能一邊用腳將盆子踹出營帳,一邊搖頭苦笑:“有沒有用,吾尚不知,且由事情發酵一陣子。”   寫了,不一定有用。   沒寫,則一定無用。   不管怎麼樣,最好能令趙高戒備心降低些。   …………   日升月落。   從前車馬很慢,書信很遠,一生隻夠愛一個人。   這對尋常黔首而言當然是事實。   他們終其一生,可能也不曾離開自己的故土。天地之廣闊,恍若宇宙星河,難以企及。   可於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而言,哪怕相隔數百裡河山,也不過一日功夫便能收到消息。   正所謂: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流星。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   陳屬吏白日裡方才將帛巾交給地址上的一位接頭人,日頭還未落山,餘輝尚且照耀大地,帛巾便已跨越百餘裡路途,出現在趙高的桌案上。   “哆、哆、哆……”   沉悶而又輕微的敲擊聲回蕩在大殿中,趙高看著眼前帛巾,一直以來緊蹙的眉宇終於舒展,露出一抹鬆快的笑。   “本以為章邯能潰六國之敵,將兵手段應是天下罕有,未曾想卻是徒有虛名。”   他摸了摸已經敲得麻木的食指,被情緒左右的大腦終於回過神來,壓製住臉上的笑意,擺出威嚴模樣命令道:“命郎中令趙成、鹹陽令閻樂,即刻來見老夫!”   “唯!”   殿外候著的內侍不敢有絲毫耽擱,一路小跑著去傳令。   半個時辰後,鹹陽宮外,寒風蕭瑟。   趙成踩著馬奴從馬車上走下,迎著冬風皺起眉頭,用寬大衣袖遮了遮風,快步朝宮門走去。   “鹹陽的冬季越來越冷……”   他小聲抱怨著天氣,不防宮門門洞內還有一人如老僧入定般站立,瞧那背影竟有些熟悉。   “侄婿?汝也受兄長相召?”   那人聞聲回頭,正是鹹陽令閻樂。   閻樂躬身行了見客禮,笑著道:   “正是在此等候叔父。   丞相相召時,樂正巧於衙署中坐衙,因而來得早了些,便等候叔父一同入宮。”   “朔風凜冽如斯,恍若刀割,你願在此等老夫,倒是有心了。”   對於閻樂的恭敬態度,趙成很受用,笑著拉過他的衣袖,一同朝宮內走去:“可曾知曉兄長喚吾等入宮,所為何事?”   閻樂右手袖袍被扯著,隻好抬起左手捋了捋被風吹得淩亂的須髯,思索再三後答道:“朝廷政令通行,外舅(嶽父)早已是得心應手,一應政務皆是一言而決。   而近來能令其為之憂慮者,隻一人。   因此召吾等入宮,必是與章邯有關。”   “有理,有理!   哈哈哈,侄婿管中窺豹而知全貌,老夫曉得兄長為何會獨獨青睞於你了。”   別看趙成如今隻是郎中令。   他與趙高一同成長起來,能力雖然比不得獲始皇看重,但也不會相距甚遠。   閻樂能猜到,他自然也能猜到,適才不過存了考效晚輩的心思。   “且看看這位上將軍又出了甚麼招數!”   ……   兩道身影叩響了偏殿的大門。   “進來,何須多禮?”   可以聽得出,趙高今日的心情不錯。   兩人彎腰小趨進殿,給他行了一禮。   “章邯,不足為慮矣!”   趙高親自走下去,攙著兩人手臂將他們扶起,在兩道詫異與驚愕的目光中,將桌案上擺放的帛巾遞了出去:“此為胡煒的信,爾等且瞧瞧!”   帛巾攤開,一白一黑,兩個人頭湊到一塊,一字一句地看了起來。   看完後,趙成先是展顏一笑,可旋即便露出一絲狐疑:“昔年章邯於朝中為少府,其雖向來孤僻、沉默寡言,但觀其行事,不應是如此不堪。”   趙高笑了笑,回轉到殿中主位,將目光轉向閻樂:   “汝來言,此事何解?”   閻樂應聲而出,往前走了一步,卻沒有立刻回話,反是捧著帛巾,皺眉做沉思狀。   說出見解容易,可想要不影響趙高鬆快的情緒卻是很難。   趙高也不催促,揮手示意趙成到一旁坐下,自己則抻著桌案,閉眼假寐。   他已經不再年輕,這些日子對章邯的憂慮更是令他徹夜難眠,如今好不容易心安片刻,眼皮已是上下打架。   不知過了多久,當趙高悠悠轉醒時,殿外已是夜幕籠罩,星河璀璨。   “外舅!”   “兄長!”   兩聲呼喊將他徹底驚醒。   “嗯!想好了?”   早在趙高假寐時,閻樂便已經在心中打了無數次腹稿,麵對詢問,他不再思索,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小婿聽聞,北方胡人會用一種名為獒的犬類牧守羊群,想要襲擊羊群的野狼常常會被獒擊敗,因此牧民的羊才得到幸免。   狼能吃羊,獒能驅狼,這是草原胡人口口相傳的真理啊!   可是今天,有位姓胡的官吏對小婿說:‘獒在羊麵前展現出了慵懶疲散的模樣,因此羊雖然是柔弱的,不能避免被狼吃掉,但羊能夠擊敗秩序散漫的獒。’   小婿不能判斷這句話的真偽,因此想請求外舅您來甄別,像您這樣智慧高於一般的人,肯定是知道真理與詭辯之間的區別!”   話音落下,殿內陷入沉寂。   趙成臉上的淺笑緩緩僵住,跪坐在桌案前的身子微微後傾,目光瞥向上首。   他的兄長,趙高。   趙高臉色不改,唯有眉頭蹙起,似乎在思索與考量。   “草原上的野狼與秦地的野狼並沒有區別,它們聚而成群,橫行荒野。   因為這個原因,羊群才會懼怕野狼。   而如果狼隻有一隻,羊卻有數以千計,那哪怕綿羊再乖順,它們頭上的犄角也足以挑穿來犯者的胸膛。   這段話可以用在狼身上,同樣也能用於獒,對嗎?”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目光直視自己的女婿。   “可是……”   可是羊終究是羊,孤狼隻要將幾隻領頭羊咬殺,羊群自然就不攻自破。   “沒有可是!”   趙高直接出完打斷,沒讓他說出接下來的話:“胡煒在為太祝令前,曾是王翦麾下司馬,隨著王翦卸甲歸田,他便轉換門庭,拜入老夫門下。”   一句話透露出來了兩個要點。   其一:別看胡煒眼下是太祝令,可這家夥是個曉暢軍事的老行伍,眼力與水準要遠超過你這個不通兵事的鹹陽令。   其二:胡煒資質老。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王翦出兵伐楚,兩年後平定楚國,卸甲歸田。也就是說,胡煒投效趙高迄今已十餘年,能夠給予信任。   閻樂沒有說話。   他行禮一拜,頭垂下,不再抬起。   “兄長,小心使得萬年船……”   正此時,趙成悠悠開口:“章邯再不濟,總有二三子願意效死,您輕車直入,恐此獠見事不可為,便欲魚死網破。”   “既是如此,老夫僅出城,於陣前宣旨褫奪其兵權,不入中軍便是。”   “這……”   “怕甚?屆時汝統率大軍護我左右,便是章邯真有魚死網破之心,也無魚死網破之力。”   趙高嘴角上揚,臉上褶皺堆砌出一抹輕蔑的笑。   魚會死,但網絕不會破!   “唯!”   趙成也低下了頭,麵上浮現無奈。   隨著大權在握,兄長也愈發剛愎自用,哪怕親兄弟也難以勸解。   “章邯一日行軍三四十裡,抵進鹹陽約要三日左右。   郎中令,汝調遣兵馬,於鹹陽東門外布置,關中北部兵卒於鹹陽北側紮營,關中南部兵卒於鹹陽南側紮營。   屆時章邯到達鹹陽,汝與老夫領鹹陽兵馬前去宣旨,南北兩側兵馬齊出,將章邯夾在中間,防備此獠遁逃!”   一開始趙高是想把章邯騙進城來,剝奪其兵權,再令軍中宿將收攏城外兩千騎士以為己用。   可現在一瞧胡煒在信中將這支騎士寫的如此不堪,也就歇了收服他們的心思。   騎士們能識時務、攝於天威,將章邯縛於馬下請降當然更好。   若是鐵了心追隨章邯,那就直接打上叛逆的名號,一並收拾了。   趙成、閻樂兩人都以為趙高剛愎自用,看不清形式。   其實不然,他看得門清。   …………   “吾正是因為看得太清了,才不能允許王離兄長做出如此決斷!”   一聲被刻意壓低嗓音的怒斥回蕩在在王家大宅的書房內,壯年將軍身披內甲,猶如一頭憤怒的雄獅,在自己的地盤來回走動,用以宣泄心中的憤憤。   “他是大房家主,有權力決定家族走向。”   平淡的聲音響起,似乎在闡述一條世間定律。   書房內竟然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隱藏在昏暗燭光外的陰影下,依稀能看清那是一張平靜的麵容,蒼老深邃的眼眸中是古井無波。   “他僅是大房家主,有何權力領著全家人一起陪他賭命?除非是伯大父(祖父的兄長)復生,否則我不可能同意這件事!”   剛下值,將軍亦是精疲力竭,此刻卻還要在這兒為全家人的性命爭辯,他喘著粗氣,覺得族老不可理喻,覺得兄長難以理解。   “我比你更希望你伯大父能死而復生,可惜生死輪回是人間定數,無法逆轉改變。”   老者望著壯年將軍,聲音蒼老發啞,難得露出些許疲憊的表情。   王家之中,老一輩的人就隻剩他一個。   家族興衰存亡、小輩之間的矛盾、族中的利益分配……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要他拿主意。   太累了。   多懷念以前,追隨族兄征戰沙場的日子啊!   老者搖頭嘆息,收起思緒,   “事實上,並非拿全族性命做賭注……”   隻是拿你一家的命來賭罷了。   當然,這句話是不可能說出口,要靠壯年將軍自己悟。   這就是封建家族。   世族的早期雛形。   家族養你,供吃供穿供學,並且動用人脈讓你做官,不是無私奉獻。   待到成長起來後,必須回報家族。   就像投資一樣。   書房內一時間沒有人再開口,隻剩下來回不停的踱步聲與極為急促的呼吸聲,像有一股火在某人的胸口燃燒。   壯年將軍當然聽懂了族老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愈發覺得悲涼與無奈。   “若是事不可為,吾妻兒該如何?”   半晌,他方才開口,聲音嘶啞。   “妻兒自有家族庇佑。   你妻入了王家門墻,你子亦是王氏子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昔年待遇如何,他們而今也會如何,並且家族還會給予補償。”   老者輕撫長須,聲音依舊冷靜自持:“況且,若是事成,伱必回青雲直上,族中、你族兄亦會欠你大人情。”   “我有反對的能力嗎?”   壯年將軍嗤笑一聲,情緒回落,逐漸恢復理智:“我可以答應在章邯歸京的那天自請調往城東值守,但我也有個要求!”   “講!”   “吾會見機行事,若章邯無一絲一毫勝算,吾絕不會動手夾擊趙高。”   壯年將軍神色嚴肅,目光灼灼。   這是他最後的底線了。   自己的妻兒有庇佑之所可以容身,但他麾下生死與共的袍澤們卻沒有。   若是沒能除去趙高,皆是必會被朝廷視為叛賊。   族誅、連坐,可不是玩笑。   “可!”   雙方各退一步,總算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了。   將軍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大父,若是孫兒不幸身敗名裂,請您照顧好峪兒和他娘。”   “不疑,老夫是你親大父,你連這都不放心嗎?”   誰能想到,在書房內吵得熱火朝天的兩人竟會是親祖孫呢?   “您向來更在意家族,孫兒是怕峪兒少了關懷,性格孤僻。”   王不疑神色淡淡。   很顯然,他幼時應當就是這麼過來的。   老者苦笑著搖頭,並未辯駁,似乎也是一種默認。   可王不疑又豈知,這家族於小家而言,就如同戍衛四方的藩籬。   沒了藩籬,這戶人家就會任人欺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