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梅花刀(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7198 字 2024-03-15

在這世界上,能讓一個人翻來覆去講的故事,大多都和兩個人有關,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十多年前的一個秋日晚間,林敏去虔州城的江岸邊買魚。他東挑西揀,挑了兩隻最肥的,拿草繩吊了掛在肩上,吹著小曲兒正打算回家。路過一家酒樓,見裡麵好像還有一堆人坐著,很紅火的樣子。想到林喜兒好似說要晚些回家,林敏心裡想:“不如進去喝兩杯?”便進了那樓裡。   林喜兒的母親在林喜兒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林喜兒被林敏一路拉扯長大。雖然有個兒子是很高興,但林敏隻覺得自己的時間變少了。所以這樣的好機會豈能放過?   一進去,林敏把魚往掌櫃的桌上一拍,扯著嗓子叫了一句:“大姐,還有甚麼好酒好菜?都統統送上來吧!”沒人回答。又叫了幾聲,依舊沒人。   “大哥,這娘們還是送給我吧!”   “喂!慢著!大哥的女人,你也敢動?”   林敏忽然聽到這兩句,好奇地往邊上看去,發現靠內的一張桌子邊圍了一大群人,烏壓壓一片,卻好像並不是在吃飯,而是在看戲。仔細一看,發現那老板娘和一眾酒保也擠在當中,似乎是有什麼新鮮事。   林敏是什麼樣的人?他雖然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但熱鬧確實是很喜歡看的。當下便忘了吃飯這回事,也忘了自己的魚,隻想湊到跟前看。   見那桌子邊四張長凳,少說也可以擠下十個人,但現下卻隻有一張凳上坐了個人,還是一個被綁住的人。   他本來以為這隻是很平常的欠債還錢的戲碼,但認真一看,被綁的卻是個白衣服的女人。在她旁邊,一個掉了一顆牙的光頭,正用手轉著一把小刀。那光頭後麵又站了幾個赤著上身的漢子,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一身的刀疤觸目驚心,想來是他的小弟。   那光頭沒有胡子,嘴唇極厚,看起來都夠炒兩盤菜了。林敏的目光卻落在光頭的那刀上。   不認真看,會覺得那隻是一把稀鬆平常的短刀,就像盜賊常使的那種。但細細一看,那把刀比一般短刀更為細長,刀柄在末尾有些花紋,不像是那光頭的東西。   奇怪的是,看熱鬧的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攔。那女人也奇怪得很,雖然被五花大綁,卻是沒什麼掙紮,隻是惡狠狠地盯著那光頭。光頭並沒有被這女人的眼神嚇住,把那刀在手裡轉了一個圈,自她下巴處往上劃了一下,又把刀拿在嘴邊,伸出舌頭一舔,還咋了咋嘴,回味了一番。   “姑娘,咱們哥幾個喜歡你,你就說,你今晚想挑哪一個呀?保證讓你舒舒服服!”那光頭身後一個刀疤大漢說道。   林敏隻想把耳朵捂上。   那女子眼見十分不樂意,但手在繩索後麵似乎是伸了伸,卻沒什麼力氣的樣子。   “這位仁兄,還請問一句,你們為甚麼都看著,不去幫這女子一把?”林敏扯住圍觀的一個人,問。   “嗐,這種事,有什麼好幫的?這女人要是不樂意,應該早就喊出來了吧,我看啊,她肯定是心裡樂意,但這麼多人看著,開不了這個口。說不定心裡早就爽上天了!”   林敏真想把旁邊桌上的饅頭塞進這人嘴裡,讓他積點口德。   那女人頭上似乎有一縷頭發被汗浸濕,但現在已經是秋天,天氣涼爽,這酒樓又有中空的庭院,風灌進來,怎麼還會出汗?那女人忽然在椅子上抖了兩下,嘴唇發白,臉色瞬間變青了些,突然咳了兩聲,好像要昏過去一樣。聽到有人說話,她半閉著的眼睛往人群裡瞥了瞥,停在林敏身上。   林敏覺得那女子的眼裡似乎是有一點微光一閃而過,他的心好像忽然被什麼東西擊中了。   “從了吧!”有人叫道。   眼見光頭解了那女人的繩索,她馬上癱在椅子上,好像下一秒就要從椅子上掉下來。   “這位兄弟,且慢!”那光頭正準備一把將那女人抱起,林敏聽見自己突然開口叫了一聲。這聲音壓過了圍觀眾人的嘰喳聲,在廳裡回蕩。   那女人的嘴角抽動,像是笑了一下。那光頭似有些不耐煩,把刀往桌上一刮,用力插到了桌上,斜眼道:“有甚麼事麼?”   林敏從後麵擠了上來,人群給他讓了一個空缺。他轉過頭,對著圍觀眾人抱了一拳,大聲說:“諸位,難道你們看不出來這女子其實並不樂意麼?”有人轉身走了。   林敏又轉頭對著那光頭抱了一拳,正色道:“這位老兄看樣子也算是江湖中人,怎麼可以乘人之危?這稱不上是君子的行徑。”   “老子縱橫江湖二十年,甚麼壞事沒乾過,你跟我談君子?真是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光頭聽到林敏這一番義正言辭的話,忽然一陣狂笑,之後惡狠狠地瞪著他,說:“識相便滾一邊去!”飛起一腳,就要把他踹到後麵。   林敏餘光見桌上有雙筷子,迅速抄了起來。   “啪”的一聲,那禿子正洋洋得意,忽然覺得小腿一陣酸軟疼痛,身子一歪,跪到了地上。   “啊!”那光頭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慘叫,他的小弟圍上來,見老大的腳腕上插了一根筷子,有血慢慢地滲出來。   “救命啊!”有人見了這一幕,尖叫著往外麵跑。那老板娘跑進收錢的簾賬裡,再沒有出來。   那光頭低頭看了看,頓時勃然大怒,想著自己縱橫江湖二十年,從來都是別人跪在他腳下,沒有他對人跪的道理。忍痛把那筷子一拔,血瞬間汩汩流出。他發出大鵝一般難聽的叫聲,用手撐著那桌子,就朝林敏撲了過去。   林敏手上還拿著一根筷子,側過身,使了招“棒打落水狗”,對著光頭的屁股就是一筷。那光頭撲了個空,在地上滑出老遠,隻覺得臀部遭到了重擊,沒知覺了。他的小弟們見狀,圍了過來。   眼見那女子直著身子,撐在桌上搖搖欲墜,林敏伸臂,直接將那女子攬進懷裡,打算離開這是非之地。   “刀……那把刀……”那女子嘴角動了動。   林敏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將那小刀一拔,揣進懷裡,幾步奔到中庭,一躍,在那大紅燈籠上一踏,三兩步上了屋頂。那光頭還在下麵大叫著,林敏回頭看了一眼,便抱著那女子離開了。   腳底不停,林敏幾步就遠離了那酒樓,隻覺得那女子柔軟一團靠在身上,還有一陣陣幽幽的香氣傳來,他不禁有些心神蕩漾。往下看了一眼,卻見那女子臉微微發紅,用手一摸她額頭,竟是滾燙。   林敏將她帶回了家中,見燈還暗著,眼見林喜兒還沒回來,他進了一間屋子,把那女子平放在床上。正要起身,發覺她正睜著眼睛看著自己。   那女子雖然麵色憔悴,細看是十分清秀的,見她眸光流轉,月光好像破碎在她眼仁裡,林敏心道:“這世上竟當真有這樣美的女子。”林喜兒的母親雖然長相周正耐看,但相比這女子還是差了許多。   林敏把刀從衣袋裡掏出來,發現那刀除了刀柄,刀背上也有些紋路,看上去像是花。林敏問:“這是你的刀?”   那女子緩緩點頭,卻是忽然揪住林敏衣襟,半個身子撐了起來。林敏一驚,收回心神,這才想到正經事。   他一邊把她按下去,一邊說:“姑娘,你不要動!”把刀放她枕邊,沖了出去,奔了片刻,到了李郎中的家門前,用力敲了一陣那門,口中大聲叫道:“李兄!快開門呀!我得了急病,就要死啦!”   那李郎中一開門,看林敏好端端地站著,問:“敏哥,不是我說,你又想做甚麼?”   林敏十分焦急地道:“李兄,你眼下快帶上你那藥箱,隨我前去一趟,我老家的妹妹來虔州得了急病,你幫我去看看。”   那李郎中原本正打了個哈欠,一聽這話,飛快地去屋內找了找,不出片刻便背著箱子出來了。   到了林敏家中,那女子一見到李郎中,就要坐起來。林敏將她按下,輕聲道:“不要怕,這位是我的熟人李郎中。”說著,他轉頭對李郎中低聲道:“李兄,你隻需要號一下我妹妹的脈就好。”   那李郎中對那女子略略一施禮,上前搭了那女子的脈,過了片刻,忽然眉頭一皺。   見李郎中站起來,林敏將他拉到一邊低聲問:“如何?”   那李郎中也低聲遲疑道:“你這妹妹得了甚麼病?我怎麼感覺一會兒摸著是沉脈,一會兒摸著是散脈?”瞟了一眼那女子,見那女子此刻頭朝內躺著。   聽了這話,林敏忽然一拍大腿,對李郎中道:“你這箱子裡有沒有黃芩,快借我一些!”   那李郎中心裡一陣奇怪,但還是在箱子裡左摸右摸,掏出一個小紙包,林敏接過來,對那李郎中一點頭,道:“多謝,多謝!”就不由分說將他支了出去。   將家中門一關,林敏奔到灶臺,拿了碗水,將那紙包裡的黃芩粉倒了進去,攪拌均勻,端進屋內,對那女子說:“這水大約能解你的毒,你快喝吧。”便扶她起來喝了那水,心中卻是一陣打鼓:“也不知這方子到底有用沒用。”想著,抹了一把汗。   過了半晌,見那女子精神好些了,林敏鬆了一口氣,心道:“想來是用對了解法。”   那女子翻身坐了起來,在床上對林敏抱了一拳,啞聲說:“謝謝前輩救我。”說罷便要起身下床。   林敏把她按住,說:“姑娘,你現在這樣子,先不要動,這屋子無人住,你在這裡休息一晚再走吧。”   那女子說:“不行,我妹妹有危險,現在就得去救她——不然……不然……”   林敏聞言,道:“姑娘,你現下身子弱,你妹妹在哪裡?你若是信得過林某,就讓我把她帶回來吧!”   那姑娘聞言,怔了一怔,咬了咬嘴唇,道:“那,還請前輩幫我去剛剛那酒館西南側背麵的空屋裡找我妹妹,他們把她綁去了那裡……然後,把她帶回那樓上東邊自左往右數第一間,和她說,她姐姐馬上就會來接她,教她不要害怕。”   林敏又見她自懷中掏出一條繡花手帕:“今夜之恩,小女無以為報,隻有這……這絹帕,是我母親留下的……若無前輩,今日我怕兇多吉少。若前輩不嫌棄,便收下吧……他日若有緣再見。”那女子卻忽然停住了,沒有繼續說下去。   林敏見她低垂著頭,隻不想再教她費什麼心神。接過那帕子揣進懷裡,道:“姑娘莫要多想,你且先放心休息吧。我去去就回。”說罷便要出去。走到門邊,忽然想起了什麼:“能否……敢問姑娘芳名?”   “我……姓元。”林敏隻覺得月光下,那女子好似是笑了一下。   “紅花釀,沒想到居然會在此處見到,那女子到底是甚麼來歷?”林敏在城中施展輕功,頃刻便奔出數裡,心裡卻是一大串問號。   紅花釀,江湖傳聞裡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身重此毒,癥狀不一,有人甚至毫無知覺,中毒者一旦超過六個時辰未解毒,則經脈受損。   但這毒還有一個吊詭之處,那就是對普通人毫無作用,但對習武的人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殺器。若是能想通,放下武功不再涉足,尚且能開心快樂地過活,若是想不通,那後半生隻有痛苦相隨。因此,紅花釀一毒,對於某些嗜武如命的江湖豪傑而言,可以稱得上是絕命散。   但就是這樣可怕的東西,在江湖上卻鮮有傳聞,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林敏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在若乾年前與夫人赴應天府觀摩武林大會時偶然聽到過,因此對於解毒方法也略知皮毛。   他循著方向,繞到那酒館背麵,見那有扇門,像是堆放雜物的地方。覺得大概就是元姑娘所說的屋子,便從一側貼著墻麵慢慢靠過去,避免發出聲響。   此時夜風陣陣,一陣風呼嘯著穿過那屋的門,發出一陣嗚嗚聲。林敏忽然發現那門竟是半掩著。“不好!”他暗叫一聲,沖了進去,在那屋裡轉了一圈,見各處都堆著雜草,一垛一垛,就是沒有人。   正覺得該出去在找,他忽然發現那屋裡某塊地方有一小片花瓣。他上前拾起一看,卻是一枚黃色的菊花瓣。眼睛一掃,發現那地上還有零零星星幾片花瓣,歪歪扭扭地沿一個方向散落。當下心中一喜,心道:“元姑娘的妹妹真是聰明過人。”   林敏一路追著那花瓣,拐過一個墻角,上了屋頂,又跳下來,認真一看,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酒樓的中庭,頓時覺得十分奇怪。   那光頭已經不見了,酒樓裡又來了很多新的客人,林敏隨著那花瓣一路到了二樓一間屋子門口。   他把那門一推,那屋子滿目狼藉,地上一地木屑,像是才剛經過一場惡鬥,但當下那屋內卻隻有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此刻正趴在桌上,手裡拿著一枝光禿禿的花柄。林敏飛奔上前查看,卻發現那女孩隻是睡著了。   “老板娘,抱歉叨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知道幾個時辰前那禿子是怎麼把那女子綁到樓下的麼?方才這酒樓裡有沒有甚麼奇怪的客人?”   林敏下樓直奔那帳臺,那老板娘見了他,好似被嚇住一般連連搖頭:“不曾見到甚麼怪人!”   “一個都沒有?那方才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小女孩,大概如此。”林敏將屋裡那女孩子的相貌衣著說了一遍。   “噢,那個女孩兒,我看她哥將她背進來,眼睛上蒙塊布,大概是困得睡了。怎麼?你想找她哥?她哥說是要去改件衣服,還問了問我這地方最大的那間裁縫鋪子怎麼走。”   “裁縫鋪子?他們二人不是虔州本地人麼?”林敏一怔。   “不是呀,外鄉來的,說是來虔州過仲秋。”林敏這才想起來,眼下離仲秋也就不到幾日了,自己之前還答應林喜兒給他做一隻竹馬。   當他出了那酒樓時,看著街上熙熙攘攘,和平日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他隻是剛剛在裡麵吃了一頓,現在正打算回家去。   林敏隻覺得這一切不是很真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奔回家的。推門進去,隻見林喜兒正坐在院子裡看著他笑。   “爹,你回來啦!”   他越過兒子,看向裡屋,卻是漆黑一片。他跑進那屋子,見床上整齊的好像從沒有人來過一般。一抬手,卻摸到懷裡那條繡花絹帕。   那帕子還溫熱著,好像在提醒他,剛剛的一切並不是夢。   林敏故事講完,沉默地喝了一口茶。林喜兒和季鴻則是睜大了眼睛,二人麵麵相覷,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