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回 白蟾居士(1 / 1)

簪上劍 上官板栗 6247 字 2024-03-15

“肖前輩,去做甚麼?”季鴻想到今日的絹紗還未戳完,麵露難色。   “小鬼?你是忘了正經事麼?上月時黃翁不是同我們說,這個月中去江寧府赴遊方醫會麼?”肖淩峰皺眉沙啞著聲音道。   曹愈民倒是全沒有季鴻的擔心,大手一揮,笑道:“去吧!戳這紗絹不是甚麼要緊的事,我隻是想看看能不能做個燈出來,讓你先練練手罷了。”曹愈民像是看出了季鴻的擔憂。“等你從江寧府回來,你便可以試著用素麵燈籠繪些簡單花樣了,正好我老家妹妹這兩日過來,讓她替我在燈籠上先繡些暗紋。”   肖淩峰的“借走”,便是馬上動身的意思,等季鴻將身上物件盡數打包好,被曹愈民送出門後,二人便又重返了那熟悉的鬆鶴堂。黃蓮翁此時正遞給蘇眉一張方子讓他抓藥,見了季鴻,笑著關切道:“好像好多了?半月前你說左手顫得沒先前那般厲害,我便沒讓你再煎湯藥。你右手現今如何了?”   季鴻伸出右手,含笑搖頭道:“還是老樣子,有時好似能彎一些,有時好似又不行。不過倒也不要緊,我眼下還是用左手多些。”黃蓮翁這話正提了季鴻不想開的一壺,他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雖然看上去像是有隱約的好轉,但依然是毫無知覺,更無法判斷是否還能運功,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當自己沒有右手。   黃蓮翁替季鴻診脈片刻,頻頻點頭。季鴻看在眼裡,想起黃蓮翁似乎說過此去遊方醫會或許能碰上白蟾居士,他隻在心裡暗暗祈願此人一定要到會才是。   蘇眉還是和舊日一般溫和謙遜的樣子,忙前忙後的,季鴻忽然想到自己還未再去吃一碗肖淩峰口中所謂的“最好吃的圓子”。   “等從江寧府回來,便叫上眉兄弟一起去。”他想著,微笑起來。   等黃蓮翁坐診半日站起身,一揮袍袖道:“淩峰兄,季小友,我們去後堂吧。”季鴻見他眼神示意蘇眉合上門扉,末了,蘇眉背起藥箱,上前對三人一揖,淺笑道:“師傅,肖前輩,季公子,那這便先別過了。”   季鴻問:“眉兄弟不一道去嗎?”   蘇眉搖搖頭,抖了抖背上藥箱,笑道:“我還得去看看幾個久病未愈的人,師傅不在,若是有人生了急病,我也好替他先照應著。”說罷又是一揖,從邊門出去了。   “眉兄弟當真有醫者風範,雖不入江湖,但扶傷濟世,也行俠義之事。想來,若要說‘溫潤玉質’,眉兄弟當屬一人,而我……若當真是玉麼,也是有瑕之玉。”季鴻在心裡嘆道,不知為什麼忽然想起舊日裡張姑說的話,他覺得張姑還是不了解他,當然,於他而言,前塵往事如夢似幻,他有時也暗自感嘆對自身知之甚少。   蘇眉一走,他與肖淩峰二人便隨黃蓮翁移步到了間客房內。   黃蓮翁引肖淩峰在一麵鏡子前坐下,說道:“二位,我瞧從此地去江寧府尚需幾日,今日天氣乍冷了些,怕是大雪將至,我今早已經同車夫商議好,咱們從這裡出發,先到無錫落腳,經過奔牛鎮再到淳化,到了淳化便離江寧府不遠了。沿路換車,那車夫會替我們打點。”   說著,他遞上一把鐵夾子,笑道:“淩峰兄,你馬上用這夾子,將臉上碎須全拔了。”季鴻震驚地看過去,見那夾子有一個手掌長。   “這是做甚麼?”肖淩峰也是滿臉驚愕。   黃蓮翁笑道:“淩峰兄,你不是叫著說想去遊方醫會麼?若是真有黃綾教的教徒混入,你不是一眼便被認出來了?還需得喬裝一番才是。”眼見肖淩峰一臉不情願地接過夾子對著鏡子就是一下,季鴻隻覺得不忍再看,轉頭問道:“黃師傅,那我要做些如何的裝扮?”而黃蓮翁打量一番,搖頭道:“‘燈籠商販,突發惡疾,雙手染病’這套說辭便夠夠的了。不過紅花釀想來應當不是白僧一人所做,那醫會有各路神醫怪客前去,人多口雜,還是小心為妙,不要顯露武功為好。”   季鴻聽了,連連點頭稱是,便隨黃蓮翁到屋外等候了。肖淩峰拔須半晌,再開門時,那張老臉已是年輕了十歲有餘。而他不知從哪屋中何處拖出一件黑色袍衫罩在身上,又拉出一件暗色氅衣一披,脖頸圍上一圈白巾,鬆鬆垮垮地遮住了半邊臉,隻留下鼻孔出氣。   這身莫名奇妙的裝束之下,的確是半點也無法讓人聯想到肖淩峰或是“金玉郎”。等肖淩峰將鬥笠一戴,季鴻便連他的眼睛也看不見了。   “淩峰兄,你從何處將我的敷巾拿來的?”黃蓮翁背著些行囊,上前笑問。   肖淩峰沒想到這白色巾帕是藥用敷巾,隻覺得此行本想避人耳目,若是如此裹成粽子,去了醫會必定被人恥笑。但轉念一想,自己不如裝作個脖頸脫臼的可憐人,或許還能多得些黃綾教的消息,當下便隻挑了兩下眉。   三人從醫館後門出去,走到花溪鎮郊外,又等了約一個時辰,那輛牛車便慢慢行了過來。那車夫見了三人,下車行禮道:“家中公子特意囑咐用了頭老壯牛,才剛喂過草,若是馬上出發,大概傍晚時便能到無錫。小的在無錫有相識之人,到時一並打點。”季鴻等人謝過,便上了那廂車。   待三人坐定,季鴻問道:“黃師傅,難道是薑公子幫咱們辦的嗎?”   肖淩峰笑道:“不然呢?他既然叫得出師父,師父要出門,他總得孝敬孝敬不是?季小鬼,你心裡不必謝他,這車夫便是他府上的車夫。”肖淩峰取下敷巾,那張臉或許是因為沒有胡須,竟也有了幾絲青年的桀驁不馴。   可季鴻心裡又怎會不謝,廂外那車夫叫了一聲,車便緩緩動了。季鴻透過那小窗朝外望去,這條土路好似慢慢變得開闊起來,行了一陣,路上開始有了些樹。   季鴻把頭轉回來,見黃蓮翁和肖淩峰此時都在閉目養神,他從衣袋掏出燕書手替自己抄的那《折花辭》攤開到位子上,自己則盤腿坐在地上看起來。   “倘若用左手,那這一招,我便該向左刺出去,這一下後便馬上要收到胸前。因我右手不便行動,若是這一劍在胸前撩個花,那我的左腿應當……”季鴻在腦中默默回想右手劍招,左手慢慢比劃。飛花劍法抄本上雖然隻有十招,但一招有數個連招,他略略盤算一下,發覺若要用左手仿著右手招式並無不可能,隻是他或許需得在使劍時稍微調整下盤步法,還得避免自己在出招時失去平衡。   “若我左手不抖,大約還能使出三成力,好好修養或許能恢復到六七成,但若按飛花劍法的要訣,哪怕我使了十成力,落到劍上,也隻準露出五成,還有一半靠的是劍法本身的路子。按這般推算,我便不用指望著恢復到十成功力,隻要好好利用這三四成,發揮到極致,或許也能在麵上看起來像是有六七成功力的樣子……”   季鴻暗自思索片刻,廂內傳出輕微的鼾聲,這聲音飄進耳朵,他心中忽然記起一件事:“先前我使劍時一呼一吸都和招式相配,若是要換成左手使劍,那吐納的功法怕是也得一並改了……可是該如何改?”他沉吟片刻,覺得需得有實物練一練才能更有體會,心中嘆道:“師父當年是怎麼改了眉山掌的?我到底還是不如師父聰明。”   又盯著看了個把時辰,有些困意襲上來,季鴻將那抄紙收起來,便向後靠去。   等到了奔牛鎮,已是晚間,三人本打算在落腳處找間酒肆閑談,但奔牛鎮依運河成鎮,“邑西巨鎮”非是浪得虛名,雖然鎮中驛站酒肆頗多,但都擠滿了人。三人頓時興致寥寥,舟車勞頓幾日,隻想尋得一處清凈地休息片刻。正巧來時路過近郊一間酒肆,孤零零的一座,十分僻靜,三人便直接踏了進去。   那間酒肆有兩層,此時一樓人群稀稀,隻有一個灰袍男子麵朝墻壁,坐在角落的一張桌邊。   待得落座,季鴻對黃蓮翁笑道:“黃師傅,這遊方醫會是還有幾日?江南一帶有多少醫者會去參會?”   黃蓮翁道:“按我們的腳程,到了江寧,大概也就一兩日後,總之是趕得上,不必焦急。”   此時這酒肆中風風火火地進來兩名戴著鬥笠的黑衫男子,那二人進門時帶過一陣冰冷寒風,角落裡那個灰袍人像是得了什麼重病一般,咳了一陣。   “今日這是怎的?就一處安靜地方還尋不得了?”肖淩峰大叫一聲,臉上浮起一陣笑,心裡卻想起在付白羽宅子碰到的那個黑衫人。“莫非是黃綾教的人?”肖淩峰暗忖道。   其中一人聽肖淩峰語氣吊兒郎當,登時扯下鬥笠,狠狠瞪了他一眼,口中碎碎咒罵了幾句,另一人卻對肖淩峰的言語充耳不聞,過去同這黑巾青年低語了幾句,又像小二揮了揮手,便與那青年往二樓去了,路過季鴻這一桌,像是朝三人瞟了一眼。   黃蓮翁見那二人消失在樓道間,沉吟片刻,對季鴻繼續道:“若說醫者,那必然是有許多,諸如舊日活躍在吳中一帶的白蟾居士,溫州一帶的孫書渺……不過那醫會向來風氣開通,大小遊醫皆可前去,這樣一算就多了……”   肖淩峰笑問:“黃翁,信州那位‘林家回春手’林郎中有無可能到這會來?若是遊方醫會不止江南醫者,我倒是得更加小心謹慎了,那林郎中與我可是舊識。嘻嘻,季小鬼,你知道你當時身中紅花釀是誰給你施的針麼?就是這林郎中。”肖淩峰對季鴻道。   而肖淩峰這一句,又讓季鴻想起在虔州時的幾番舊事,舊時與林喜兒在虔州酒肆決裂時的種種情景又湧上心頭。   “林賢弟多半不會到花溪鎮來,若是有一日在應天府遇見,不知我該如何對他才好。”黃蓮翁和肖淩峰在說著些什麼,而季鴻的神思早就飄到了十萬八千裡外。   “若是我不能再叫他林賢弟,那該叫甚麼好?叫林喜兒麼?到底…….到底還是生分了許多。”   他倏而想到這一路上,薑沁綿怕是沒少交代那車夫,三人在無錫落腳一夜,那老牛便換了一頭,待得行到芙蓉湖畔橫林鎮,又換了一頭。想來林喜兒舊日給自己與師父置辦馬匹,也大約也是這般費心費力,他自己不善打點此類人情關係,但也深知其中的彎彎繞繞必不會少,心中默默又記下了許多筆。   季鴻就是這般心思深沉之人,“往事揭過”,於他而言並不算容易。對於他人的善意,他總掛於心間,日積月累,心中那小冊子怕是已密密麻麻,但於他人而言,或許隻是舉手之勞的助力罷了。作為季鴻的舊友,付知臨便全然不是如此。舊日裡付知臨同季鴻在九龍關楊老板的糖水鋪暢飲時,若是身上銀兩不足,付知臨自然而然地便能脫口而出:“店家!能否賒賬?”諸如此類的言語來。若是讓季鴻來說,恐怕他憋到天荒地老,也隻會在糖水鋪外多看兩眼,拂袖而去。   季鴻心裡深知,或許正是因為付知臨素來不拘小節,才能與九龍關的各路商販相談甚歡,哪怕季鴻在九龍關販了幾年茶湯,與人相交依舊做不到這般瀟灑自如。於季鴻而言,要讓他灑脫,隻有當他拿劍之時,才能劍隨心轉,宛如行雲流水。   “季小友,何故神遊至此?”一聲問詢將季鴻的思緒拉了回來,燭影搖搖中,黃蓮翁笑望著自己,而肖淩峰端著杯酒看向別處,像是在想什麼。   季鴻笑道:“隻是忽然想起幾位舊友。”   話音才落,角落裡那灰袍男子突然驚天動地地咳了幾聲,三人的目光不禁匯聚過去,隻見那人從凳子上的布袋中取出一罐東西,將木蓋揭開,季鴻遠遠望著,發覺那男子的手在火光下竟十分白皙。眼見那人用手沾了一點東西,往手背上塗了幾下,這酒肆裡的酒香瞬間便被沖淡了些。那人默默合上蓋子,將罐子放在桌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這香氣像是枸櫞,帶著幾分酸澀之感,入鼻卻不苦澀,教人莫名的神清氣爽,季鴻不禁又吸了吸鼻子。   而這一陣香氣散去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黃蓮翁突然站了起來,撫須笑道:“哈哈哈!季小友,舊日我初初替你診脈,便知你心神易勞。現今我忽然想到正有一劑良方,對安神有奇效,或許你用一用,對雙手復原也有益處。”他踱到那灰袍男子身旁,對季鴻笑道:“當然,在這屋中有一人不用診脈,隻看一眼,便也能知道。”季鴻見黃蓮翁對那人一揖,抬眼看到那人的臉卻怔在原地。過了半晌,季鴻聽黃蓮翁問道:“這位……師傅,你這罐子裡的東西,能借我看看麼?”那語調中帶著三分詫異。   那灰袍男子仍坐在凳上,未有言語,隻是伸手將那木罐推了推。黃蓮翁呆了片刻,頷首謝過,將那罐子木蓋揭去,先前那陣清香立時飄了出來。   黃蓮翁用小指在那清油裡沾了一點,在手背上抹了一道,又湊近聞了聞。須臾,季鴻聽他遲疑道:“佛手清油?”   那個灰袍人頓了頓,緩緩點頭。   “居士,是你嗎?”黃蓮翁又盯著那人看了兩眼,語氣驚疑未定。   季鴻聽到黃蓮翁的話,驚詫之後有些欣喜,他猛地站起身,問道:“白蟾居士?黃師傅,你是說白蟾居士嗎?”那個人又咳了幾聲,像是真的染了病一般,聽到這幾句話,慢慢站起來走出幾步,季鴻這才發現那人腳上穿著一雙道鞋。   等這道人在火光中緩緩轉過身,他明白了黃蓮翁為何露出那樣的神情,隔著兩張桌子望去,季鴻也呆在了原地。隻見那道人的額頭以下一直到鼻尖以上都是一片青黑,比他那臉上的短須還黑,冷不丁望去,根本不知道眼睛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