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早已過了晌午,艷陽如火。 俞振義在小院裡亮了一嗓子,正哼著小曲把家養的畫眉提回屋換上小籠,忽然叫累了的畫眉鳥又在籠子裡撲閃翅膀,門外傳來馬嘶。 出門看時,見一個白麵烏須的漢子正騎著一匹棗紅馬旋風一般駛來,還未下馬,見了他便喊:“是俞師兄嗎?”原來這漢子正是他許久未見的師弟雷鴻。 在少年時候,崔景升、俞振義、雷鴻一同跟著雲城肅寧景暉鏢局裡一位出名的鏢師王成虎學習武藝。出師後,師兄崔景升就留在了景暉鏢局做鏢師。俞振義一次出鏢的時候遇到關口的強盜劫鏢,說錯了切口,險些被砍死,被傅一行救下來,從此做了傅家的護院報答救命之恩。而師弟雷鴻家小都在北方做買賣,後來家中出了些變故,雙拳難抵四手,被一幫無賴混混打折了一條腿,沒有臉回到師門。俞振義聽說之後,介紹他到自己做過鏢師的鎮遠鏢局工作。 走鏢的全年幾乎沒有清閑日子,鎮遠鏢局遠在京城,鮮少有來雲城的鏢,即使是有也不是包給雷鴻管,京城距離雲城又遠,如果不是出公差,來去一趟很不方便。兩人已經五六年沒有見過麵,隻是稍口信或是書信聯係。上一次見麵還是俞振義剛介紹雷鴻到鎮遠鏢局去做鏢師的時候。 俞振義見來人是自己的師弟雷鴻,回想起雷鴻初斷腿時自己到京城去看他,他一臉頹然胡子拉碴的樣子,又瞧見雷鴻現在騎在馬上挺拔的英姿,一點也瞧不出來身體上的殘疾,看著他精神麵貌的變化,不禁喜上眉梢,親切叫道:“師弟,打哪兒來?” 卻見雷鴻也不寒暄,反而一臉著急,下了馬,一麵將馬栓在庭柱上,一麵就說:“師兄,你們東家還做不做打鐵生意,庫裡還有沒有生鐵和武器?”俞振義領著雷鴻進二門,一頭霧水:“自從東家二十年前改了招牌,再沒造過鐵器,倉庫收的都是些藥材。”雷鴻又問:“從前的鐵器銷毀了沒有,最近有沒有丟東西,做武器的模子還在不在?” “二十年前那案發的太近,立時銷毀怕被牽扯進去,沒來得及銷毀,再之後夫人沒了辦喪又給耽擱忘了。”俞振義被他這一問,愣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怎麼說?” “啊呀!禍事!師兄,模子怕是被人偷了。”雷鴻聽了急得頓腳道,“我們來運一趟銀貨,今早上剛到耒江,鏢師鄭以聲就教人當街用武器打成重傷,我們怕有後手劫鏢不敢遠追,結果叫賊人給跑了。我用一枚金錢鏢將他的武器打下來,那武器我看著像隻有當年的暗影山莊才產的暗器鐵鴛鴦,不在朝廷赦免的私用武器裡頭,現我不敢帶來,與銀貨收在一起,急忙畫了圖前來告訴你。” 兩人進到俞振義屋裡,雷鴻才很小心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圖拿給俞振義看:“隻畫出大概形狀花紋,畫不出立體,裡邊的結構都分開畫的,你仔細看看是不是。二十年前案發前使用鐵鴛鴦的千麵觀音就已經在江湖銷聲匿跡,要是真從傅東家這裡出去的,我們不能報案把事情捅大,這樣難以抓住偷東西的賊,還平白地牽累了傅東家。” 俞振義震驚不已:“怎麼出了這事!耒江多少年沒出過這樣的命案了。” 如此說著,忙接過那張圖來看,見型似鳥,有尖喙也有箭頭,是一個射刺兩用的暗器,即使不是鐵鴛鴦也是與鐵鴛鴦很相像的暗器:“千麵觀音和她繈褓中的幼女就是在這邊被殺的,墓碑還在醒蛇潭,八成真是藥倉有賊。這事我們同事主相識,人命官司還能壓一壓,但牽扯私用禁器卻是大罪,當條街的百姓必然已經知道了,要趕緊稟告東家知道。” 本書的故事發生在雲城,大慶正統十八年間。 雲城地處慶之南,風物繁饒。有打油詩一首,言:“腰纏萬貫闖紫曦,床頭金盡走雲城。”紫曦,說得正是當今慶朝的京都。 自古以來雲城位置偏僻,地貌繁復,但有一樣好處,地廣人稀。天高皇帝遠,隻要肯下功夫,隻有被人拋下的活計,就沒有找不到活做的人。人們生活得爽利暢快,因此胸中都帶一股俠義之氣。 俠義並非壞事,但舞刀弄槍太容易出現命案。大慶一統前夕,雲城就發生過械鬥的慘案,之所以說慘烈,是因為江湖人士的恩怨爭鬥牽扯到了朝廷官員的親眷,前朝夏右丞相風醜被滅滿門,稚兒幼女慘遭毒手,妻妾仆從無一幸免。 因此,雖然大慶百姓尚武,正統初年年底政權鞏固後,國家發布禁令,不僅不允許市井百姓使用極具殺傷性的軍隊武器刀劍,對江湖旁門暗器也嚴加管控,訓練傳承、擂臺比試甚至武器消耗都需上報本地府衙。如此一來,查封了多家很有規模的鐵器坊。 耒江傅家的鐵器坊就是其中的一家。 原來傅家本來並不開醫館,祖上是在耒江做著鐵器生意。傅家到傅一行這一脈,鐵匠生意已經做得很大,黑白兩道通吃,成了雲城出名的武器商。自古醫武不分家,在丞相滅門案事發之後,傅一行便做了城內“一劑堂”醫館的東家。 傅家雲城東郊的用於囤積武器的暗影山莊也改了名字,充作藥倉,正是今天的“雁行山莊”。 可惜那傅夫人君南雁生了兩個男孩子傅萬程、傅千裡後,便早早地撒手人寰。傅一行沒有再娶,獨自將萬程千裡兩兄弟撫養長大,雖到老添了腰疼的毛病,但是身體倒也不錯。兩年前傅一行將櫃上的生意交給了大兒子萬程。 萬程也倒爭氣,才二十四歲年紀,性子穩重老成,將醫館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又已娶妻生子,莊子上也安置得很好,教他省了不少心。 於是,傅莊主便隻頭痛二兒子千裡不爭氣,從小先生說他是塊讀書的料,一十四歲就考中了秀才,傅一行便想讓他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好光耀門楣,誰知傅千裡的秉性與他大哥不同,不是個能靜得下來的性子,整日遊手好閑。傅一行看著兒子成日裡被自己悶在屋裡,活像隻被拔了翅膀的雀兒,一顆望子成龍的心也就漸漸地跟著枯了半截,索性將他放出去,不再逼他讀書。 卻說街道上出了人命案子,俞振義與師弟雷鴻兩個急著要找傅東家商議對策。出了屋門,見正院門落了鎖,傅東家不知什麼時候已出去了。俞振義一拍大腿:“不好,東家不在院裡。” 雷鴻也煩惱起來:“這可如何是好,訟師天黑之前就要散值,狀紙文書還要傅東家畫契的。” 兩人立在廳裡不知去哪裡尋找,商議要出門去到外麵找尋時,一個個子不高,未著冠帽,穿著麻衣汗褂的青年人從外麵踏進來,正見到院中背對大門立著,清亮道:“俞叔,什麼事,家裡有客來?” “是小爺回來了。”俞振義眼前一亮,轉過身牽著雷鴻引見道:“雷師弟,這就是我們東家的二公子千裡。” 傅千裡彎腰抱拳:“原來是雷叔,晚輩失禮。” “二公子。”雷鴻見他如此,倒是一驚,隻覺得這位傅小爺同自己想象中有太大不同。原來雷鴻隻聽聞傅家二公子的頑劣形狀,兩人未曾謀麵。雷鴻因長一輩,不必還禮,一麵點頭致意,一麵上下打量著千裡。此人哪有自己想象放蕩不羈紈絝公子的模樣,雖然穿著太過隨便,但分明豐神俊逸,目光朗朗,帶有一種青年人獨有的朝氣。 引見罷,俞振義便急切地說明這位雷師弟要找傅老東家,又將事情的始末原因簡要地同傅千裡說了一遍,傅千裡了然:“我爹恐就在城西鋪子裡,到治安街去找必定能夠找到。” 說罷,要往院內行去,走了一二步又轉頭叫住二人:“城裡隻能行走鏢馬,又不能載人,我在馬行有套車租了整月,俞叔雷叔盡管拿牌去用,穩便些。” 俞振義伸手接過傅千裡拋來的木牌,正寫著馬車一十二號,上麵寫著丁氏馬房,覺得字體樣式有些熟悉,想了一想正是東郊的丁氏字號,原來是做仿品生意,不知什麼時候也開了馬房。 話至此處,俞振義、雷鴻兩人拿到套車的號牌上馬,將鏢馬向東騎到東郊處,再套車去城西,一徑去往藥鋪去尋傅東家不提。 卻說那傅小爺傅千裡,他聽聞了這件要緊事,卻沒有與他二人同去尋父,而是徑直打開正院的門鎖走進正院,進到自己屋裡去。 他回到房裡,看著屋子裡淩亂的陳設,心裡一團亂麻。 耒江並不時常出現命案,在大多數人印象中,上一次還是發生在先朝夏朝。而這一次治安街發生的這件事,千裡一早便有耳聞,隻是萬萬沒想到竟與自己家中有了牽連。 原來,千裡自觀並非風流紈絝子弟,亦與荒唐不孝無多大關係。少年時囫圇考上了秀才,奈何他因覺得有祖業蔭庇,上麵又有大哥學繼家業,便生了一股悠然閑適之氣,誌向自然與做官偏頗甚遠,因此不愛讀書,覺得讀書最是無用之事,自然鉆研不進學問。 千裡年輕氣盛,不僅與學堂的同窗來往,也因好奇而廝混進各種名會,看他們多行雞營狗盜之事,憑拳腳功夫打服過一班街頭地痞,因此對於耒江發生的事情信息非常靈通。 久而久之,竟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先夏遺民聚結在雲城鶴山,也就是雲城耒江縣和末陵縣的交界山脈,名會叫做“同義”,意圖反慶復夏。其組織已經頗具規模,專門籠絡一些地痞流氓和窮苦百姓。 千裡得知消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變換字體向縣府衙投信多次,都是石沉大海。無奈何,憑著少年人別有的報國熱情和一股癡憨,他竟然想到隻身加入充當細作,意圖粉碎這個反動組織。 傅千裡自然不算窮苦,但也正是憑著他愛好多管閑事的性格和街頭的那班兄弟的搭橋牽線,也活動在同義會要籠絡的流氓地痞的行列中,開會同煽動的活動常去參加。 這半旬,煽動頻繁的同義會一反常態,沒有召集民眾,而原定召集的當日,西郊死了一個乞丐,脖子上留有一個被短箭穿透的血痕。由於是乞丐,關注者甚少。又隔兩日,也就是今天,來自京城的鏢師鄭以聲脖子上也插上了一根短箭。 這兩件事絕非偶然,而且恐怕殺人並不是目的。乞丐的死和鄭以聲的重傷隻是充當一個傷人者的咽喉。 想借由武器牽扯出雁行山莊,一經官府參與,莫說模具,就連武器圖紙都要充公處理,隻會讓同義會撈不到半分好處。 那麼,隻可能指向一個方向了。這種武器並沒有在江湖上絕跡,千麵觀音在世上還有傳人。同義會沒有想到鐵鴛鴦還有其他武器渠道,隻是想要借官府之手找到逼出江湖上還在使用這種武器的人。 想到這裡,傅千裡才稍稍吐了口氣。如果此案真兇的意圖與陷害自家無關的話,不如在撇清自家乾係之後找出真兇,將水攪混。讓官府參與其中破獲這個案子,最好能夠揭開同義會的陰謀。 這樣想著,他脫下身上穿著的粗布衣服,換了一身粗布窄袖直?,腰上紮一條洗得發黃的白色布帶,往鶴山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