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的一場雷雨,將三千寺的白桂打落不少。 天氣轉炎,房中悶熱,難以入睡。 這晚,住持八荒和尚與一眾弟子,在鹿池邊的作坊乘涼,順便篩選雨後落桂。扔掉樹葉和花梗,將餘下的桂花清洗,碾壓,做成飄著淡淡桂香的麵脂。 神秀也在此。他正輕輕搓洗桂花,身體忽然一顫,停下雙手,若有所思地向炎魔塔的方向望去,神思開始恍惚。 這時,八荒和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處眾處獨,宜韜宜晦。若啞若聾,如癡如醉。埋光埋名,養智養慧。隨動隨靜,忘內忘外(6)!’ ‘是,主持。’眾人聽著主持的教誨,答道。神秀耳朵一鳴,收攝心神,繼續手中的活。 八荒和尚又對眾人道:‘今夜桂花禪,明日菩提道!你們好好用功吧!’說著,便離開了作坊。眾弟子行禮,恭送住持。 八荒和尚走出作坊,臉色如鉛,目光凝重,逕自來到桂花林深處-炎魔塔前。 炎魔塔,死氣沉沉,除了門口微弱的燭火,四周暗淡,充滿幽森的氣氛。 ‘傅春玉!我已經警告過你,踏足此地,後果自負!’八荒和尚站在塔前空地,朗聲道。 ‘嗬嗬嗬!’鬼魅的笑聲響起,塔後走出一黑影,正是鳩瑤婆傅春玉。‘八荒和尚,我也說過,不達目的,我會回來的!’ ‘你來的不是時候!魯莽行動,隻會適得其反!’ ‘不是時候?你是怕受到牽連吧!’ 八荒和尚壓住怒火,道:‘我怕牽連?追隨主公那一日起,我已將身家性命拋卻,多年蟄伏,隻為報恩!如今不隻是我,整個三千寺,不都是在為你們招搖教做事嗎?!’ ‘既然如此,那你就應該讓我帶明哥走!’ ‘主公說了,救他的時機在女幾山上。可你.....’八荒和尚盯著傅春玉的雙眼,溢出怨恨:‘沒有出現在女幾山上!’ 傅春玉臉色登時漲紅:‘我有!可我到時,鷹犬已走,隻看到被屠的榔頭村。再說,如果不是上人臨時留我辦事,我怎會遲到?’ ‘遲了,就是沒到!不要用上人開脫!’八荒和尚鄙視道。 傅春玉惱羞成怒:‘哼,最算女幾山是我的過錯,可我現在帶明哥走,不也一樣!’ ‘你孤身一身,如何帶主公離開鹿都?再說,主公有令,大事慾成,首除南宮。他留在鹿都,方便行事。你若執意留在鹿都,可為他去做一件事情。此事辦好,立即滾出鹿都!’八荒和尚從懷中掏出一小旗,遞向傅春玉。 小旗青色,巴掌大,繡著人麵身的怪物,布料有暗夾,可藏書信。原來這小旗乃招搖教通信專用,尤其身居高位之人。 傅春玉看著八荒和尚手中的小旗,眼珠一轉,尋思片刻,快步上前,迅速將其搶到手中。拿旗時,手指無意微微觸碰了八荒和尚的無名指一下,嚇得慌忙往後一躍,似乎害怕對方藉機偷襲。 八荒和尚見狀,俾倪加深。 傅春玉收起小旗,露出狡猾的笑容:‘明哥的事,我會照辦。人,我也要帶走!’ 八荒和尚沒料到傅春玉如此冥頑不靈,咬牙道:‘你要違抗主公的命令?’ ‘明哥隻說,他要留在鹿都,可沒說要留在三千寺!’ 八荒和尚聽出傅春玉言下之意,咆哮道:‘自作孽,不可活!’ ‘說得好!’傅春玉譏笑道:‘可說的,是你自己吧!明明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匪,卻裝成掃地不傷蟻的大佛,可笑!’ 八荒和尚臉色刷地一白,瞪著銅獅雙眼,狠狠道:‘若非為了主公,我怎屑與爾等江湖宵小為伍!休得廢話!你走,亦是不走?’ ‘老娘還是那句話!我要帶明哥離開!’傅春玉話語剛落,轉身砰的一聲,踢開炎魔塔的大門,就往裡闖。就在此時,背後湧起一股淩厲的掌風,令她衣衫飛揚。 八荒和尚出手了! 傅春玉從未與八荒和尚交過手,可知道他乃當世高手之一,自然不敢輕敵。八荒和尚灌滿內力的一掌逼她急忙轉身,卻來不及躲避,硬生生地接下! 空中傳來裂帛之聲! 八荒和尚的掌力猛烈,饒是傅春玉用盡全力,仍被撞飛!她整個身子騰空而起,眼看就要跌入塔裡。八荒和尚一個箭步,拉住她的衣袖,用陰力將人往門外一送! 傅春玉半空中一個翻身,落地一個趔趄,跌在門外空地。 眨眼間,八荒和尚已將炎魔塔的門重新關上,自己守在門前,儼然門神! 首招失利,傅春玉並未氣餒。她迅速站起,一計‘天女散花’,舞袖數下!頓時,空氣中爆出一陣‘嗤嗤’細響! ‘惡毒!’八荒和尚看破她的招式,罵了一句。昏暗之中,一波肉眼難辨的細針,如毒蛇吐信,向自己迎麵而來!他展臂扭腰,原地旋轉,舞起僧袍寬袖,將細針一一打落。有內力注入的衣袖猶如銅壁,細針一碰,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響。細針近身,八荒和尚才留意到古怪:它們有長有短,末梢隱隱泛光,且從不同方向而來,發出細微不同的聲音,擾人耳目! 想到傅春玉的外號鳩藥婆,細針定有劇毒!八荒和尚不敢大意,全神貫注地用袖子織起一張網,不讓毒針靠近身體。 就在八荒和尚忙於應付細針之時,傅春玉麵露詭色,幾個跨步,再次來到塔前,抽掌拍碎木門,頃刻又入了塔! 八荒和尚怒不可遏,拋棄最後一絲節製!他打落最後的細針,身法如魅,竄入塔內。二話不說,朝著傅春玉的背後,用十成內力發出一掌!純正罡氣,正中婦人背後的肺俞穴!此穴被擊,心肺皆碎,乃人體死穴之一! 傅春玉正張望,找尋監牢的入口,應對不及。隻見她身如落葉,撲倒在地,又滑行數丈!身子停止時,耳鼻汩汩噴血!渙散的眼神中,盡是八荒和尚那宛如羅剎的身影! 天殺的,這老賊竟敢對老娘下死手!傅春玉失去意識前,想到...... * 寅時,天未明,雷聲陣陣,空氣濕悶,令人心燥。 三千寺後門的巷子,昏暗中緩緩駛來一輛驢車。 八荒和尚上前,攔住了驢車。 車上跳下一老者,是‘老石’。他瞥了八荒和尚一眼,冷道:‘人呢?’ 八荒和尚瞄了瞄門旁的一個碩大籮筐。 老石走過去,往籮筐裡瞧去。正好天上一個閃電,照出筐中軟綿綿的血人,與其說一個,不如說一灘。老石倒吸一口涼氣,道了聲乖乖! 響雷乍起,隨即聽到八荒和尚沉聲道:‘我餵了藥,人不會死。等她醒轉,務必提醒,辦好正事,速離鹿都!倘若她再敢踏足三千寺,必死無疑!’ 老石點了點頭,手腳忍不住微微發抖,將籮筐搬上驢車,又從車上搬下三四個裝滿蔬菜的籃子,放到門前。然後不敢抬頭,一言不發地駕車離去。 八荒和尚看著漸漸消失的驢車,一直握緊的拳頭終於一鬆。不知是否太過疲勞,手指垂下時,隱隱傳來一絲刺痛。 他轉身入寺,似乎因為製服鳩藥婆而興奮,竟沒半分疲累。忖道沒有傅春玉在附近亂轉,三千寺總算暫時安全。當下要做的,是如何幫助主公,除去南宮氏,讓主公盡快從苦難中脫身...... * 夜將央,驚雷如天兵擂鼓,碎人曉夢。紫電像野獸張爪,駭人心神! 鹿都北市,百裡巷。 百裡巷,又名聖王殿。佔地百畝,裡裡外外都種滿梨樹。四月盛季,雷雨橫空,雪花紛亂。 一處小院,院中栽有一株高大梨樹。樹幹兩人合抱,枝椏曳地,梨花開得密密匝匝,遠看彷彿一座雪堆。 此地乃太傅學舍。 沐雲鳳睡在榻上,雙目緊閉,五官扭曲。在夢中,似乎正目睹某些揪心之事。 兩個碧眼小童正在書房說話。 ‘阿雲,你畫的是什麼草蟲?’男童道。 ‘跟哥哥的一樣啊!’女童指了指畫桌上僵死的蚱蜢,一臉疑惑。 ‘可蚱蜢是綠色的!’ ‘我畫的也是綠色的!’ ‘綠色?那不是紅色嗎?哦,難道阿雲分不清這兩個顏色?’ ‘紅的,綠的,阿雲畫的都好!’另一名童女蹦蹦跳跳地將畫作拿過來,大人般品賞起來。 ‘敏兒說得不錯!’一把渾厚的聲音響起。一位身穿白袍,臉色黝黑的長鬚男子對著三名童子,露出慈愛笑容。突然,從腰間拿出一隻簫,開始吹奏。 清亮簫聲,明快節奏,卻是憂傷的曲調。 隨著簫聲,竹簫變紅色,吹簫的男子變紅色,童子們也一個個變成紅色!蚱蜢,桌案,牆壁,整個書房都是紅色,世間萬物漸漸染紅..... 長鬚男子溫暖的聲音從遠方傳來:‘風兒,赴死易,赴生難!’ 一個響雷,沐雲鳳身體一震,遽然驚醒! 午夜夢回,隻覺腦中空空,胸口悶悶,出了一身的汗,極不舒服。他點燃床邊燈燭,走到書架前,取下一個紫木盒子。從盒中拿出一把小刀,和幾個小木人,回到床上,在蠟燭發黃的光暈下,開始雕琢木人的臉麵。 撲簌,撲簌!水珠滴落木人的臉上,沐雲鳳一怔。原來不知何時,自已已是滿臉熱淚! * ‘二叔,今日是個大晴天啊!’沐雲鳳看著廊外的藍天,伸了伸懶腰。 僕人正收拾沐雲鳳的被鋪,聞言瞄了一眼廊下笑意盈盈的男子,冷臉掠過一絲好奇。 昨夜暴雨,讓屋外的梨花飽受摧殘。眼前一片狼藉。沐雲鳳嘆道:‘今年的第一場梨雨,我們都錯過了。’ 二叔埋頭繼續收拾,不意瞧見床邊的木人,心頭微顫,道:‘你昨晚沒睡?’ ‘有啊,睡了半夜。’ 二叔剛想接話,沐雲鳳轉過身來,煞有其事地道:‘二叔,我餓了。今日是寒食節,我們吃糖丸子,好嗎?’ 堂堂太傅,在二叔眼中,卻宛若兒童。聽到請求,二叔心底湧起一股暖意,默然點了點頭。 聖王殿的考試剛過。卷子剛改完。身為太傅的沐雲鳳,和同仁,忙了足足一月。從今日起,到開學前,便有幾天的休息。今日是寒食節,沐雲鳳在院中那株大梨樹下,擺上祭案,朝梁州方向三拜,緬懷先人。 祭拜過後,逕自來到梨雨堂的廚房,與那裡的庖工商量了幾句。不一會兒,便與他們一起,搓起糯米糖丸。 糯米糖丸子做好,熬煮後,他吩咐廚工,分派給留在梨雨堂,沒有回家過節的師生。 堂堂的三品太傅,平日空閒,竟最喜歡下廚!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聖人話語,在他心中,似乎並不受用...... 梨雨堂的庖廚所在靠近後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在沐雲鳳準備品嚐自己煮的丸子時,忽聞門外人聲騷動。 ‘普叔,你把東西收了吧!’一男子的聲音響起。 ‘太傅都不收禮,我們下人如何敢收禮?去,去,去,拿走吧!’一把相較年長的男聲回道。 ‘若沒把禮品留下,主公不知會如何懲罰我!普叔,你就當可憐可憐我吧!’男子哀求道。 ‘可我也不能壞了規矩!’ ‘不會的,你隻要把我家公子的書帖交給一位執教。’ ‘我隻是個燒火的,怎麼去找執教?’ ‘你送茶遞水時,隨便放在一位執教的書案上就可以了。’ ‘這個......’遲疑的語調,透露禮品的貴重。 沐雲鳳聽到這裡,放下手中的糯米丸子,往後門走去。隻見後門半掩,空隙露出門外一位年輕的男子。男子不過三十,麵目白淨,頭戴小冠,士族打扮。站在門內的,是被稱為‘普叔’的老者,年近五十,火工打扮。兩人隔著門,正在說話。 沐雲鳳來到普叔身邊,若無其事地探頭道:‘什麼書貼,讓我瞧瞧!’ 普叔看到突然出現的沐雲鳳,臉色一變! 門外的士族青年見沐雲鳳五官清雋,雖像文人,可臂繩挽袖,衣襟粘著麵粉,又出現在後門,便覺得他也是夥夫,不耐煩地道:‘這位是?’ 普叔剛想說話,沐雲鳳搶道:‘在下沐歡!’ 男子聞言雙腿一軟,慌忙整理衣冠,作揖道:‘不知太傅在此,學生郝平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