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鬧元宵,王城各處張燈結彩。十五一過,年就算過完了,因此人人都想最後再熱鬧一番,好攢足心力去應付接下來的一整年。 這天晚上,侯夫人聶氏與族中幾個女眷在府裡打馬吊,侯爺則領著萬川和映月到集市上看燈去了。萬川這天很高興,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脖上掛的那枚骨哨一會兒便給他拿起來“嘟”地吹一聲。 映月的紅寶石簪子也早早就做好了,隻是一直沒舍得戴,今日也戴了出來。簪子做好那天,夫人捏著萬川的小耳朵,說這混小子慣會偏心眼兒,什麼好的俏的都給了他姐姐。姐弟兩人被母親嗬了好一頓癢,在床上滾來滾去咯咯地笑著求饒,直到答應幫母親描一天花樣子才算作罷。 侯爺左手領著萬川,右手領著映月,三人朝著遠處一個被圍得水泄不通的戲臺子逛去。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一夥西域來的舞娘正在表演火辣辣的肚皮舞。現在雖然是嚴寒天氣,可是她們上身隻穿著帶金絲流蘇的大紅胸衣,雪白的臂膀和臍腹全露在外麵。下身鵝冠紅的紗裙上墜滿了金色的鈴鐺,那些鈴鐺映著燈火本已耀眼奪目,又隨著她們每一次扭腰動胯發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響。舞娘們衣著統一,周身上下隻有紅和金兩種顏色。離遠看去,宛若一團團火苗在臺上靈動躥躍。 舞臺下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後麵的人不得不抻長了脖子去看。可是也看不見什麼,舞娘們的臉都若隱若現地遮在紅紗後麵,隻露出一雙雙媚態十足的眼睛。可是這也足以將臺底下男人們的魂兒都勾出來了。 一個買糖葫蘆的小販似乎也被這隆冬裡難得的春色吸引進了人群,隻見他扛著個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左推右搡擠到了萬川他們旁邊。萬川一見糖葫蘆立刻就吵著要吃。映月說他剛從府裡出來時就吃了那麼大一個糖人兒,一路上,馬蹄糕、玉井飯、龍須糖就沒斷過,再一個冰糖葫蘆吃下去,今晚非得鬧肚子不可。侯爺也說不許他再吃了,於是萬川隻好又使出他的磨功纏功。 萬川的這門功夫向來是屢試不爽的。他會齜起小虎牙,用兩顆大大的葡萄眼沖你眨巴眨巴,要是再來上一聲拐著十七八個彎的“爹爹”或者“姐姐”,就是一顆石頭心也都給叫他酥了。果然,侯爺已經開始在懷裡摸銅板了。 這時,映月開始跟弟弟談判。要吃冰糖葫蘆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爹爹吃兩顆,姐姐吃兩顆,剩下的才是川兒的。侯爺的手馬上停了,立刻表示贊成。所以當萬川撅著小嘴拿到了那串被吃掉了一大半的冰糖葫蘆時,爹爹和姐姐已經在一旁笑得肚子疼了。 臺上的舞蹈此時正在高潮。幾名舞娘隨著異域樂曲快速扭動著不盈一握的腰肢,愈顯風情萬種,裙擺上的鈴鐺也隨之“鈴鈴鈴”響個不停。這時,一曲罷了,舞娘們踩在最後一個鼓點上,準確地將手上的金色磷粉拋向空中。誰也沒看清,她們剛剛還裊裊錯錯舞動著的手是在何時何地抓了這些磷粉的。隻見頃刻之間,臺上臺下一片輝煌燦爛,人群霎時歡騰起來,掌聲雷動。 …… 萬川是在逛到麵具攤子前時發覺自己不舒服的。 起初是隱隱約約的肚子疼,但他怕爹爹和姐姐說自己亂吃東西,所以一直忍著。是映月發現弟弟的話怎麼越來越少,再去一看,萬川緊緊抿著嘴,煞白的小臉上全是汗。 等侯爺抱著兒子風風火火地奔回侯府的時候,萬川已經不省人事了。正坐在軟塌上打馬吊的夫人聽見外麵一陣吵嚷,正要詢問出了什麼事情,隻見驚慌失措的丈夫背著昏迷不醒的兒子已經沖了進來,後麵跟著的女兒還在不停地哭。夫人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便搶了出去。 丈夫和女兒誰也說不清楚萬川到底突發了什麼急癥,三個人去一樣的地方,吃一樣的東西,可是這急癥卻唯獨發生在了兒子身上。她什麼都不再問了,隻覺鼻腔一陣辛辣,熱淚瞬間沖進了眼眶。 駐府的六名大夫徹夜為萬川診治,闔府上下亂作一團。 這六名大夫,乃是昔日帝王從禦醫當中撥賞給靖安侯的駐府太醫,隨便哪個都是當今的杏林聖手,可是他們竟無一人能查清病因,更遑論救治。眾太醫進進出出,開方抓藥,施針灌湯,足折騰了一宿,可是萬川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氣息越來越弱。 群醫束手,隻好在床榻前跪下去。夫人哭得氣斷聲吞,抓起跪在最前麵的一個太醫的衣領,瞪著一雙已經哭成血紅的雙眼吼道:“不許跪!起來救人!起來救我兒子……”侯爺將太醫從夫人手裡救出來,又將夫人攬入懷中,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麵。 為首的太醫已經嚇得臉色慘白,可又不能不據實稟報。他在地上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之後才敢開口:“侯爺、夫人,少爺恐怕……”他也隻敢說到“恐怕”,後麵的話卻絕不敢再說。 夫人聽了一慟幾絕,撲在兒子身上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映月不得不去安慰母親,可自己亦哭得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侯爺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忙忙地叫來管家,要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城郊的回龍寺拜請穆法禪師。隨後又馬上改了主意,一疊聲地喚回管家,吩咐立刻準備車馬,他要親自去請。 夫人這時似乎也看到了希望,從榻上爬起來要和侯爺一起去。她說:“那穆法禪師的確是方外高人,可他素來清高,對貴戚權門更是避之若浼,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請到他來。” 侯爺的拳頭已經攥緊,兩腮被緊咬著的牙關脹得高高鼓起,他說:“如今人命關天,我堂堂靖安侯又屈尊就卑親自去請。他若真是方外高人,就該以慈悲為懷救我川兒。今天他若是肯好好地來,他日本侯必定為寺裡一眾佛像重塑金身。可他若是硬要死守著清高見死不救,本侯今日就血洗回龍寺,要他一寺僧眾給我川兒陪葬!”話還沒說完,幾顆豆大的眼淚已經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接著,又命人傳來了近護衛首領,要他率領三百親兵在回龍寺外等候號令。這些親兵到底會成為風光迎送的儀仗隊,還是大開殺戒的劊子手,全在他禪師一念之間! 不知是侯爺的愛子之心感動了禪師,還是那三百親兵起了作用。還沒到晌午,穆法禪師已被請到了府上。 眾女眷顧不得虛禮,忙請禪師到後堂暖閣為萬川診治。老和尚給萬川搭了脈,又聽眾太醫說了昨夜的各種癥狀,表情馬上凝重起來。他將萬川胸口的衣襟拉開,眾人一下子傻了眼。隻見萬川小小的胸口上,竟呈現出一團雲霧狀的暗紫色。 老和尚神情悲苦地“阿彌陀佛”了一聲,隨後嘆道:“沒想到公子小小年紀,竟遭此無妄橫災,實在是罪過。” 侯爺抓著老和尚的胳膊,語無倫次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老和尚告訴眾人,萬川是中了一種名叫“紫霄鈴”的毒。這種毒最早產自吐蕃,中毒者起先昏迷不醒,隨後胸口會浮現一團雲霧狀的紫色。隨著毒性蔓延,雲霧的顏色會逐漸加深,而等到紫色徹底變成了黑色,中毒者便會暴斃而亡。 一聽到“暴斃而亡”四個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夫人幾乎哭死過去,大放悲聲直央求禪師救命。老和尚的表情亦痛苦萬分,他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但凡有絲毫辦法,貧僧豈會見死不救?隻是這紫霄鈴之毒,貧僧隻曾聽聞,卻是生平未見,實在是無能為力。”說罷又是“善哉善哉”又是“罪過罪過”。 誰也沒有想到,夫人就是這時突然在老和尚麵前跪了下來。老和尚大驚失色,他不知道受了侯爺夫人這一跪,自己——乃至整個回龍寺上下,是否還有命再去“善哉善哉”“罪過罪過”。 他慌忙想要將夫人攙起,可是夫人卻開了口:“大師不必驚慌,如今跪在大師麵前的不是什麼侯爵夫人,隻是一個沒用的母親!”她朝床榻上隻有六歲的兒子又看了一眼,他的童年點滴、他的聽話調皮、他的撒嬌耍賴,一樁樁一幕幕此時都成了尖刀,刀刀剜在母親的心頭。眼淚止不住了,她的話還在斷斷續續:“無論如何,請大師指條明路。信女聶氏,餘生,願吃齋念佛……求大師……”夫人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了,隻好將一個個響頭磕在地上。 老和尚雖是方外之人,此時也不免動容落淚。他說:“夫人慈母之心日月可鑒,怎奈上蒼不佑公子!或許江湖之大確有奇人堪解此毒,隻是如今去找怕也是太晚了……” 映月正是被老和尚那句“確有奇人”提醒了的。 她突然翻上了弟弟的床榻,忙將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骨哨取了下來。侯爺和夫人不明就裡,正要問明因由。隻聽女兒說:“我知道有人能定能救川兒!”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