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沙將一切吹得昏黃而模糊,遮天蔽日的沙塵讓人分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間。 殷九是聽見一夥商隊的駝鈴聲才醒過來的。這一路上他全力施展咒術趕路,兩天一夜片刻不停。因為對空間的操縱能力並不是他最擅長的,所以他舍不得花太多時間休息,像這樣靠著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小憩片刻,對他來說已經十分奢侈。 此地距離王城已是萬裡之外,隻要再穿過河西四郡,今晚他便可以到達目的地——白夜城。 那是一個傳說中的地方。傳說中,白夜城是沒有夜晚的。這當然不是因為城主薛鶴飛有本事留住太陽,而是因為城中的一磚一瓦都是由一種名叫銀雪玉石的特殊石料製成。這種石料通體雪白,而且周身籠罩著一層微微的柔光,因此整個城內即便在夜晚也是明亮如同白晝。 江湖上絕少有人知道白夜城的存在。往來絲路的商隊或許曾經看到過,可是即便看到了也隻會認為那不過是海市蜃樓。因為他們既到不了,也不相信——在這數千裡黃沙漫卷,寸草不生的荒漠上,怎麼可能會有那樣一個如同仙境般的城池存在? 可是殷九相信。他不但相信,還知道怎麼去。 白夜城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圍繞城池的八個方位上,分別被設下了八個特殊的咒術陣法。玄陣中的山石川穀、草木鳥獸,雖然看起來尋常無奇,可是一旦陣法被啟動,每一樣都能夠讓人有來無回。這八個玄陣相互勾連,彼此嵌套,就構成了足以將整個城池隱匿其中的巨大屏障。 一般情況下,身處陣外的人的確是連城墻的影子也看不見的。能看見的隻是一片由天山積雪融水灌溉滋養形成的綠洲而已。不過若是城中的人想要進出的話,就非得打開屏障不可,於是這座富麗堂皇的城池也就出現了。 往來於絲路的商隊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天山腳下三百裡,有命前來無命去。綠洲並非神仙境,美女皆是鬼畫皮。”老師傅們會反復警告徒弟,如果看見了那座城池,就當看見了海市蜃樓,千萬不能去尋找。甚至不到馬上就要渴死的地步,連那片綠洲也最好不要踏進去。 可是現在,殷九不但已經進了城,還站在了城中央正殿的屋頂上。 城外那所謂的八個玄陣,在他眼裡幼稚得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他實在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會用那種破爛兒來保護自己的老巢。 白夜城裡除了城主薛鶴飛以外,其餘所有人都是女人。這些女人梳著一模一樣的發式,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衣裙,又被一模一樣的輕紗遮住了臉。她們就和城裡的銀雪玉石一樣,白璧無瑕,成千上萬,毫無差別地共同成為了白夜城的一部分。 殷九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將整座城的裡裡外外都摸了個遍。城內巡視的人們或許會在某個時刻覺得自己眼前突然掠過了一道疾光。但是她們也隻會認為那不過是城墻或宮壁上銀雪玉石反射的光澤,於是更加為這座城池的盛名而自豪。可是誰也不會想到,剛剛從她們眼皮底下疾疾掠過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不速之客。 這時,站在屋頂上的殷九突然聽見腳下的殿廳裡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他說:“夜深天冷,貴客既到了怎麼也不進來坐坐,倒情願在屋頂上喝風?” 殷九隻好下去。他的腳剛落地,幾十個手持長劍的白衣女子立刻便將他團團圍住。而在她們身後,雍容的狐裘金榻上,歪著一個身穿月白色襴衫,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外麵雖是天寒地凍,可他手裡卻拿著一把折扇。 此人便是白夜城主,薛鶴飛。 薛鶴飛見到殷九,頓時心裡一驚。要知道,白夜城裡本就高手如雲,而各種結界、陣法也是遍布城中各處。所以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能在這裡橫行無忌如入無人之境的,竟然是個不過十二三歲,還少了條胳膊的小男孩。 可是他馬上又笑了,接著對那幾十個白衣女子懶洋洋地說:“你們都退下吧。這位小公子要來要走,恐怕就是全城的人加在一起也是左右不了的。” 殷九說:“看來城主是個明白人。既然如此,想必城主也定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薛鶴飛未置可否,隻是微笑地看著這個少年,表示對他的下文有所期待。 於是他繼續說:“城主大費周章將我引到此地,如今我已經來了,城主怎麼倒成了啞巴?” “我卻不懂你在說什麼。”薛鶴飛移開了目光,去擺弄那枚翡翠的扇墜。他的手潔白如玉,手指又細又長,想來不論是用毒還是用暗器,都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出招的機會。 “看來城主是決心要跟在下打啞謎了。”殷九說著,朝案幾旁邊的椅子望了一眼,那把椅子立刻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拖拽到了他的跟前。然後他便自顧自地坐了下去,似乎準備好了要與主人一番長談。“如果要毒殺一個六歲的孩子,一包砒霜就足夠了,何必要使用紫霄鈴?”殷九笑了笑,“而既然已經用了,卻又在配製時選擇了毒性最弱的幾種,而且嚴格控製了用量。不奇怪嗎?下毒的人用這樣高明的手法下了一種無人能解的毒,可是費了一番功夫,卻又不立刻將人毒死,這究竟是為什麼?” “你說是為什麼?”薛鶴飛顯得饒有興趣。 “顯然,下毒的人並不想要這孩子的命。” “那也許是想要他父母的錢。” “可是他父母並非隻有這一個孩子,而下毒的人卻是費盡心機隻讓這孩子一人中了毒。” 薛鶴飛笑道:“有意思。” 殷九繼續說:“江湖上向來絕少有人知道紫霄鈴,而能夠隨心所欲如此精確地使用此毒,並且用毒的又是一群女人,除了白夜城以外我還真想不出別的地方。城主煞費苦心留下線索,不正是想要引我前來拿解藥嗎?” 薛鶴飛緩緩地站了起來,手中的折扇卻“刷”地一下打開。他說:“可是我與小公子你卻並不認識,為何要引你前來?” “你當然不認識我,但你卻認識那孩子脖子上的骨哨。” 聽到“骨哨”兩個字,薛鶴飛的臉色突然就變了。可是殷九像是沒看到一樣繼續說:“想必城主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引出贈予那孩子骨哨的人吧?” 薛鶴飛收起折扇,在左手的掌心敲了又敲,稱贊道:“想不到公子小小年紀,竟是如此的聰明伶俐。不錯,那骨哨本是故人之物,在下不過是想與故人敘敘舊罷了。” “故人之物?”殷九冷冷一笑,“那昆侖哨乃是昔日無相宮銀瞳鬼使的東西,城主不會想說銀瞳鬼使陸吾是城主的故人吧?” 薛鶴飛的臉一下失去了血色,瞬間白成了一張紙。他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說:“你……果然是無相宮的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什麼人,”殷九此時也沉下臉,這樣的神情讓人很難相信會出現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臉上,“你隻需從速交出解藥。”他說。 薛鶴飛的左手在袖中已經準備好了進攻,右手的折扇雖然還在看似悠閑地搖動著,可是殷九明白,那才是他最厲害的武器。薛鶴飛不動聲色地問:“那孩子跟你究竟是什麼關係,讓你不惜以身犯險來闖我白夜城?” 殷九卻突然笑了,是真正孩童的那種天真爛漫的笑容。他說:“城主真會說笑,區區一個白夜城,我來便來了,也算得上以身犯險?” 薛鶴飛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可他同時也是一個絕對有資格驕傲的人。放眼天下,有誰敢將白夜城不放在眼裡?可是今天卻被一個黃毛稚子當眾羞辱。然而真正讓他沉不住氣的還不是這番羞辱,而是他清醒地知道這稚子很可能不是口出狂言。 折扇已經迅雷般脫手,卷挾著灼熱的氣浪朝殷九飛速射來。殷九仍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右腳跟隻朝地麵一個踢蹬,連身帶椅便向後方疾掠而去。那折扇已經旋轉成了一個白色的圓形,速度快到看不出薄厚。這樣的速度,就算削在石頭上,也定然會削出一個不規則的截麵。可是它就是無法突破抵達殷九喉嚨間那最後的三寸距離。 背後是石柱,殷九已是退無可退。他突然淩空躍起,身下的椅子在石柱上撞了個粉碎。然而就在此時,第二把折扇也迎麵飛來了,接下去又是第三把、第四把。 殷九以蛇形盤繞石柱,身法極快,將四把折扇一一閃過。其中一把飛去了一尊石獸像,石像的獸首在接觸扇鋒的瞬間立刻便被削落下來。另一把從一個婢女身旁擦過,婢女嚇的魂兒都丟了,然而幸好隻是手臂被擦出了一點輕傷。可是誰也沒想到,那個婢女突然間倒在地上慘叫不止。接下去,她手臂的傷口冒出絲絲縷縷的黑煙,整個身體開始變黑萎縮。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周身便失去了全部的水分,成了一具極其恐怖的乾屍。 此時,連殷九也不能不承認,這白夜城製毒用毒的功夫,江湖上實在已經無人能出其右。 這時,薛鶴飛以幻影身法飛掠而來,將另外兩把尚在空中的折扇穩穩接住。折扇一旦到了他的手裡,是遠比任何尖鋒利刃都要可怕的武器。隻見他的兩把扇鋒上頻頻閃動著耀眼寒光,隨著他的一招一式,刀光劍影般直逼殷九周身的各處要害。殷九雖然隻有一隻空手和兩條腿,卻也絲毫不落下風。 隻見薛鶴飛嘴裡念了句什麼,另外兩把折扇也得了令一般疾速飛來,如同另有一人以同樣淩厲的招法出手製敵。隻見薛鶴飛以絕妙身姿同時舞動四把折扇,手上操持的兩把來勢洶洶,空中旋舞的兩把亦是殺氣騰騰。四把折扇在他股掌之間不斷被拋出,又不斷被接回,內外夾擊,表裡相應,已將殷九騰挪的空間盡數封死了。 殿中那幾十名白衣女子的劍就是在這個時候同時出鞘的,可是她們並沒有去拔。 那些劍在一瞬間出鞘又在一瞬間環聚在了殷九周圍。而薛鶴飛那四把削石頭如同削麵團的折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鏗鏘砍在這麵由鐵劍組成的劍墻上,卻隻砍出了星星火花。 殷九人在劍陣之中,似乎有風將他的衣襟和頭發從下往上徐徐吹動。他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豎在胸口,隻聽嘴裡喊了一聲:“破!” 一切結束得如同開始一樣突然。 殷九仍舊站在原地,他前方的地麵上拖著好幾條長長的血跡。幾十柄長劍釘在墻上、柱子上、地麵上。薛鶴飛蜷在離他腳邊幾丈遠的地上,大口嘔著鮮血。他身旁橫七豎八躺著一具具白衣女子的屍體,她們每個人都被長劍洞穿了胸口。在剛剛劍陣射來的一瞬間,她們想也沒想便沖了出來,用身體為她們的主人抵擋住了致命的一擊。 殷九這時問:“現在可以給我解藥了嗎?” 薛鶴飛已經說不出話來,隻有朝他的仕婢擺了擺手。仕婢從薛鶴飛坐的那個金塌底下果然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陶瓷藥瓶。 殷九又說:“給我兩倍的量。” 仕婢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在征求意見。薛鶴飛點了點頭,於是她便從榻裡又取出了一瓶。 殷九拿著兩瓶藥緩緩走到薛鶴飛麵前,蹲下來,將藥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說:“別跟我耍花樣,我就是剩下半條命,也足夠蕩平你的白夜城。”說罷,起身便走。 薛鶴飛是在殷九走了半個時辰之後才終於平定了氣血,可以開口說話的。他叫來一位白衣女子,吩咐她:“去告訴密室裡那個人,那孩子的確是無相宮的人,隻不過現在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誰。請他派人繼續盯著王城裡的動靜,尤其是那個叫上官萬川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