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四是齊魯一帶江湖人士的大日子,因為這一天是百殺門老夫人的壽誕。 掌門常傲天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自己的生辰年年辦得潦草,倒是將老母親的壽辰看得極重,每年必大操大辦,極盡鋪張之能事,還廣發請帖,遍請江湖中有頭臉的人士到場為母親祝壽。百殺門在齊魯一帶頗有聲望,而常傲天賴以成名的絕技騰蛟斷鱗刀在江湖中更具威名,所以收到請帖的人少不了得給常掌門幾分麵子,能親自前往必親自前往,實在有事不能去的,也必得封好厚禮趕在五月廿四之前送到府上。時間一久,人們漸漸也將這一天看成個節日,事事提前準備著。因此,常傲天孝子的賢名便這樣傳開了,甚至比他的江湖地位更為人敬佩。 離老太太壽誕還有小半個月,常府上下已然張燈結彩忙碌不停。到了正日子更是不得了,闔府的下人都不夠用,還得將百殺門的眾弟子也都調來當小廝使喚。 這天,從早上開始,各門派送禮的隊伍就絡繹不絕,車馬粼粼的聲響二裡之外都聽得清楚。有些路遠的門派,寧可提前趕到也怕路上耽擱時辰,所以五月廿四前後幾日,連附近的酒樓客棧都趕著抬價。 常傲天這天一早便派兩隊人馬在山門外列隊迎接,又讓兒子常磊守在門口恭迎各位掌門,自己則在堂內親自照料已到的賓客。那常磊是常傲天的老來子,十七八的年紀,生得相貌堂堂。常家幾個男孩中,常磊年紀最小,但他天資極為聰穎,再難的咒術一學就會,因此也最得父親喜愛。常傲天在兒子很小的時候便親傳畢生所學,如今,常磊少年成名,已將父親那套騰蛟斷鱗刀法練得頗具火候。常傲天早有意將掌門之位傳給自己這個小兒子,今天特意安排他在門外接待,既是想讓常磊多多見過江湖前輩,也有幾分炫耀之意。 壽宴在吉時開席,隻見常老夫人在兒媳、孫子和一眾丫鬟婆子的簇擁下步態穩健地踱了出來。老太太精神矍鑠,麵帶春風,滿頭的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眾賓客見老壽星出來,忙停了喧囂,紛紛起身恭祝。老夫人雖是今天壽宴的主角,可她明白兒子不過是借著自己的生辰加緊籠絡各派,或揚仁孝之名,因此也不多耽,與眾人寒暄道謝一番,又叮囑來賓宴飲盡興,隨後便稱身上疲累,讓兒媳攙扶自己回房去了。 三巡酒過,眾人猝然聽得一陣碗碟砸碎的聲響自席間傳來。眾人都以為是哪派弟子醉酒失儀,也不當回事。可是沒過多一會兒,又聽“嘩啦”一聲巨響,整張桌子都被掀翻在地,滿桌的碗碟杯盞砸了個稀巴爛,連同那一道道上好的佳肴也成了一地狼藉。人們呼地圍上去,頓時吵嚷起來。原來,是兩個門派的弟子為了點小事起了爭執。這兩個門派的掌門因故未能趕到,所以各自派遣大弟子前來賀壽。這兩派素日因為爭奪地盤偶有磕碰,此一見麵本就劍拔弩張,而這兩名年輕弟子代替師尊前來,咒術修為與身份地位都不低,便自以為代表著各自門派的榮辱,因此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常傲天此時正在堂廳,與嵩山、沖雍幾派掌門把酒言歡,忽然聽到外麵吵鬧,心裡暗忖不知是哪些個不懂事的敢在這裡尋釁滋事。他起身正要出去料理,沒想到兒子常磊也站起來,請示父親能否代為處理。原來這常磊雖然年紀輕輕,卻最是能夠洞明世事。他知道父親性烈如火,眼裡從來容不得沙子。若是這一去,鬧事的弟子恐怕不好收場,而父親也會由此開罪兩個門派。於是他說:“想必是哪派弟子喝多了酒口角幾句,爹爹安心與眾位前輩用宴,此等小事交給孩兒料理。若是料理不妥,再請爹爹出麵。” 常傲天經兒子提醒才恍然大悟,自己乃是一派掌門,若果真是弟子們打鬧這種屁大的事,他就這樣沖出去豈非自降身份?還會被其他門派取笑百殺門除了他常傲天以外再無主事能人。他對兒子笑了笑,說:“也好,你且去看一看,來者是客,你須好言相勸,切莫傷了和氣。”說著又撚須對兒子點頭微笑,眼中的慈愛和贊賞已是再明顯不過。席上的眾位賓客也都看得出來,於是紛紛猜度著主人的心思,幾分討好幾分真心地交口稱贊起常小公子。常傲天嘴上謙虛,內心卻喜不自勝,心想其他幾個兒子裡再沒一個有磊兒這樣的才智和氣度,因此對這小兒子的喜愛又增添了好幾分。 常磊走出堂廳,圍觀眾人見少主人前來,紛紛讓出路徑。常磊來到鬧事二人跟前細問緣由,卻也不是什麼大事,果真是喝多了幾杯,又將往日恩怨舊事重提了。領頭的兩名弟子深知常小公子得父親真傳,咒術早已在他們之上。可如今見他不但毫不逞恃,反而一口一個師兄地稱呼他們,因此不免麵露愧色。他們見常磊雖然年紀小,但處事周到通達,一番好言相勸又謙和恭謹,既化解了二人的矛盾,又保全了兩派的麵子,心下更是拜服,於是紛紛告了罪。常磊當即命人重開兩桌宴席,自己則親自在席間輾轉陪同。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突然傳來,所有賓客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失魂落魄。眾人正不知發生何事,隻見一口被漆得通體黑亮的棺材破門飛進常府。常府那兩扇幾寸厚的鬆木漆紅大門,在這口棺材麵前竟成了脆瓷片兒一般,登時被撞得粉碎。那棺材撞碎兩扇大門,速度卻絲毫不減,直朝著宴席上的人群飛去。眾人隻好慌忙躲閃,那龐然大物於是盡掃殘席,穩穩地停在了桌上。眾賓嘩然,驚魂甫定之際,忽又見好幾口一模一樣的棺材以同樣的速度先後飛了進來。 眨眼之間,飛進來十幾口棺材。十幾口棺材同樣材質、同樣大小,每一口都通體漆黑油亮,頂頭篆書描金,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跟著棺材一同進來的,還有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此人蒙著麵,一身深矅色的勁裝更是一黑到底。驟然一陣風來,將他身上的黑紗揚起,讓他看上去如同一團詭異的水墨。此人身法極快,誰也沒看清他是怎麼樣飛進來的,但就在最後一口棺材落地之前,他已經神鬼不覺地站在了院子中央。 行走江湖之人,誰的背後沒有幾個仇家,可是眾人仍然深感震驚。以常傲天的名頭和百殺門的聲勢,當今世上有幾個人敢這樣大張旗鼓地上門尋仇?何況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來賓不是親朋即是好友。且不說他們個個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是一群烏合之眾,若是決意幫襯常傲天,任憑誰也必是有來無回。然而此人帶著十幾口棺材獨自上山,一路上百殺門的明崗暗哨無數,卻無一名弟子發現其行跡,可見此人身手已是何等了得。又觀其衣著麵容,不見一絲風塵疲色,各派高手麵前,又兀自優遊自若。此般橫行無忌,想必大有來頭,因此誰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常府大院之內雖然人多擁擠,此刻竟然鴉雀無聞。 常傲天心裡也是又驚又疑,自己近些年鮮少與人結怨,幾個難纏的勁敵也早已在多年前肅清,哪還有什麼仇家?可若非尋仇,此人又何故在母親壽誕之日送來此等大喪之物?細數棺材一十三口,而常家上下剛好一十三人,那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但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非要他常家滿門性命不可,他思索一番竟毫無頭緒。 常傲天的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可若在各派麵前矮了氣勢,以後他百殺門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於是他隻好攥緊雙拳,瞋目立眉地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在這裡放肆?!” 誰知那黑衣人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好像人是不必對禽畜發出的吠鳴加以理會的。接著,他用不帶任何起伏的聲音對所有人說:“百殺門的人,留下受死。其他人,馬上滾。” 常傲天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登時又惱又羞,滿臉煞白。而那常磊更是激憤,他雖然素日穩重,但畢竟年輕。他的謙恭涵養都是建立在優越的家世和人們的敬畏之上的,那本就是另一種狂傲,因此心高氣盛更遠在父親之上。可是他沒有父親那樣的閱歷,不懂得權衡危險,隻知外人上門欺辱,豈能容忍?是故那黑衣人的話音還沒落下,他的刀就已經出了鞘,而且起手便是騰蛟斷鱗刀中最狠辣的一手。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見識到了常家刀法的威力和玄妙。隻見一襲藍衣的常磊果然如同出水蛟龍般騰躍而起,耀眼的藍色光芒瞬間從四麵八方湧來,浪潮一樣將他整個人吞沒。突然之間,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龍吟,與此同時,裹挾著常磊的藍光驟然被撕開了一條口子。接下去,無數刀鋒幻影從那口子裡呼嘯而出,刀刀致命地朝著黑衣人砍去。那速度之快,已非凡眼可辨。 在場的人此時都感到毛骨悚然,誰會相信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居然可以施展出這樣可怕的咒術?可是下一幕是他們更加不敢相信的。 那黑衣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無數雙眼睛盯在他身上,等著看他如何被這亂刀活活砍死。可卻沒有一雙眼睛看清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常傲天看清了。但是等他失聲喊出來的時候,什麼都已經晚了。就在那些刀鋒幻影將青石地麵砍出無數斫痕的瞬間,他最愛的小兒子已經被黑衣人從背後割斷了喉嚨。常磊在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他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個感受就隻有頸部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