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洲西南。 這裡有個名為且蘭的小國,且蘭國東南為武陵郡,武陵東有山,山外有小鎮,山村名梵星。 小山村名字極富禪意,但這裡的人卻都是地道的普通山民。 村南頭被村民喚作乾田角,約有七八戶人家。 乾田角對麵是連綿的正冠山,山上有楠竹,綿延可達百裡,終日碧影瀟湘,是個風景極其優美的地方。 正冠山中有一口深塘,長數十丈,寬五六丈,深不見底。 不知道是不是當地人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澤,竟湊趣的將這口算不得廣闊的深塘喚作三寶淵。 梵星村很怪。 附近百裡的村子大多是一村一姓,唯有梵星村家家戶戶姓氏皆不同,而且這裡沒有學塾,鬥大的字能識得兩籮筐的的人就算得上秀才老爺了,自然也就談不上修史念祖,因此對於祖上的來歷,村裡人自己都不清楚。 唯有一家意外。 乾田角有戶人家,與其他幾戶人家隔得稍遠些,這家的男人叫方持節,女人不知道,隻說是遠嫁而來的,他們有個十三歲的女兒,叫方橘。 好嘛! 在這個男娃兒龍啊虎啊,女娃則是桃啊艷啊的村子,這家人的名字顯得格格不入。 這家人同樣格格不入。 尤其是方持節,寒來暑往總是穿著一身一塵不染的雪白長袍。 這個家亦然。 似乎所有的人都沉靜得出奇,絲毫沒有山民家裡普遍的咋咋呼呼。 久的不知道,但方家這幾輩人好像都是出了名的怪。 村子裡的人都知道方持節是個有本事的人,不說別的,就他家裡那一堆寫滿了鬼畫符的紙堆堆誰認識? 就連村裡公認德高望重的老村長逢年時都要去方家求上幾幅春聯掛在自家門楣上,在村民的眼裡,這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情。 但方持節從不下地,好在他有個義子。 方家最近的一戶人家有個孩子,剛出生幾個月還沒來得及起名,兩個大人就在山裡滾了溝。 於是彼時方持節大著肚子的老婆在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把男娃抱回了家。 方持節原本是不同意的,家裡的生計全賴妻子操持,兩張嘴就已經足夠壓塌她本就清瘦的肩,再多來一個男娃,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眼下還好,但若是長大些,妻子可怎麼辦? 可終究還是拗不過妻子。 給鄰居辦完後事之後,方持節收了男娃作義子,取名方圓。 方圓五六歲就跟著娘親上山下地,他天生就是一把好手,年紀雖小,卻分擔了他娘身上不輕的壓力。 隨著年紀增長,他便不讓母親上山了,隻教她在屋前屋後種些菜。 他心裡很清楚,自己並不是爹娘親生的。 未生而養,最難報之。 十三歲的方圓幾乎接過了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 砍柴,喂豬,插秧,打穀。 妹妹方橘與他關係極好,因為這個比她大不了幾個月的哥哥幾乎什麼都會,編竹鳥她尤其喜歡,房間裡已經堆了新新舊舊上百個。 不過方圓從不舍得讓妹妹陪自己乾活兒,雖然她很願意。 母親已經滿手老繭。 但妹妹的手,該如潔白的羊毛一般軟潤才是。 方持節從小便教導方橘讀書寫字,不過卻從未教過方圓,方圓心裡其實很想認些字,並不是為了方持節那種在村子裡超然的地位,他隻是純粹想靠自己學會寫字,將來有一天自己能為逝去的雙親親手寫上一段墓誌銘,再去鎮上打兩塊上好的青石碑,這就很好了。 他知道方持節不願意教自己,於是便沒有強求,隻是兢兢業業的乾著一家人的農活兒。 幾年來,村裡人提起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夥子都會不約而同的豎起大拇指。 因為一年到頭都與毒辣的日頭和風雨較勁的緣故,少年的膚色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利落的黝黑。 若是與妹妹方橘站在一起,那就是一整個黑白配。 少年基本全年都穿著同一件打滿了補丁的粗布衣,母親疼惜兒子,給做了一套新衣,但他總舍不得穿,用他的話說就是反正每天都要去乾活,穿這麼好的衣服糟蹋了,布料很貴,留到過年時再穿最好。 聽到這番話時,母親心疼得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即便方圓是她抱來的,但也是吃她的奶長大,親眼看著他長到與自己差不多高,早已視作親子。 而且這孩子,太過於懂事了些。 但方圓並未覺得有什麼,這些是他該做的。 父親方持節對這個養子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不鹹不淡間就過了這麼十三年。 現在已經是深秋。 蕭瑟的山風在這個季節最是刮骨。 後院的柴還有許多許多,都是方圓一扁擔一扁擔挑回來的,但他卻總覺得不夠,可能是接過了母親的擔子,他才更能體會到居家不易,所以但凡不忙,少年總會背著柴刀上山砍上一挑回家晾著,這樣冬天也能過得更加有底氣些。 少年沒有聽從母親的勸阻,平素少言的他笑得很燦爛,還是背著柴刀進了正冠山。 走的時候方橘想來,因為據哥哥說這個時候野果可多,但方持節從不允許她進山,在他的明令禁止下,小姑娘也隻能把乞求的目光投向哥哥。 走到籬笆外的少年咧嘴一笑。 “哥哥會給你摘回來的。” 少女宛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從小到大哥哥答應她的事就從未食言過。 記得八歲的時候她想吃山蜂蜜,結果男孩楞楞的上山去掏,那時的他遠不如現在這般老練,被蟄的滿頭滿臉的大包。 好嘛! 蜂蜜攏共也沒帶回來多少,全都被心疼得咂麼嘴的女孩抹到哥哥臉上了,因為村裡的老人說蜂蜜最解蜂毒。 正冠山原本沒有進山的山路,挖筍的人都是在荊棘叢生的林木間硬著頭皮穿梭。 去年少年一聲不響的自己砍出了一條道,全村人進山都有路了,沒人知道這個小年輕是怎麼一個人乾出這等大事來的,更不知道的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總歸是件大好事! 少年一隻手拄著剛砍來的行山杖,其實就是一根木棍子。 雖然開出了路,但山路還是不好走。 他的目的地是那個村裡人都敬而遠之的三寶淵。 三寶淵在梵星村有許多稀奇的傳說。 有的說其中有蛇妖,有的則說是蛟龍,總之不是善地,村裡的大人從小便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去那裡,會被山裡的妖精吃掉,一代代的傳下來,這裡果然極其荒僻。 少年並不這麼想。 三寶淵夾在兩座山之間,前麵有一塊流水沖刷出來的寬闊平地,原本長滿了雜草荊棘,但少年發現後就將這裡清理了出來,甚至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這裡搭了個小小的木屋子,上山砍柴時要是遇上大雨或者累了方便歇歇腳。 他很喜歡自己親手搭出來的這個家。 雖然爹娘都很好,妹妹也很好,但他還是覺得這裡更適合自己些,將來等妹妹出嫁,自己把親生父母的墳給遷過來,再攢錢立上兩塊好碑,除了孝敬爹娘外就在這裡住著,想必是一件頂好的事情。 想到這裡,少年明亮的眼中有光。 因此他常來,隔三差五的就會給這裡添些東西,譬如種上幾株杜鵑,紮上一片籬笆,這個地方慢慢的倒也有了些味道。 少年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這裡,哪怕是家人,妹妹方橘是個例外,這附近也從沒有人來,故此除了兄妹二人誰都不知道。 三寶淵附近很靜,山深不見人。 偶爾會有幾聲蟲鳴鳥叫,卻將這裡襯托得更加幽寂。 少年取下了綁在背後的柴刀,踏進自己親手開辟出來的小院落,幾株杜鵑旁有一張藤條編出的躺椅,這是少年給自己為數不多的悠哉。 藤椅上向來是空空如也。 此刻則不是。 其上有虺,細頸大頭,色如綬文,約七八尺長。 方圓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武林郡多山,蛇蟲不計其數,經常進山乾活的少年幾乎認得每一種蛇,此刻卻被眼下的水虺驚住了。 小水虺瞇著眼睛,躺在藤椅上享受著深秋難得的暖陽,看上去頗為享受。 少年瞪著眼睛,心裡卻打起了鼓,也不知道這怪蛇有沒有毒。 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他才小心翼翼的踮著腳尖靠近了兩步,而後一隻手抓住行山杖的末端,朝著怪蛇纖長的身軀輕點了兩下,記得他第一次進山之前,母親拉著他說了一晚,為的就是告誡他山林中有些毒蟲不能靠近,這東西雖然不認識,但也得小心為好。 小水虺似乎感覺到了異狀,直立起上半身,朱砂般的豎眼打量了一番顯得有些瑟縮的少年,蛇吻微微開合。 “怎麼變成這幅醜樣子了?我睡會兒,不要打擾我!” 這是個略顯虎氣的男童聲音。 少年聽到人聲,下意識的回應道:“哦哦……” 他撤回行山杖,回頭望去,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人,當下心頭不由得一陣顫栗。然後回過頭,看著躺回去的怪蛇,握著行山杖手不由自主的顫抖。 “是……是你?蛇妖?” 那看似悠閑地怪蛇如同被天雷擊中了一般,先是身軀僵硬了一瞬間,然後竟在藤椅上人立而起,極為人性化的怒視著眼前的黑瘦少年。 “誰是蛇妖?你全家都是蛇妖!小爺是虺!你如今不僅長得醜,眼睛也瞎了!” 果真是它! 少年嚇得一屁股坐到在地上,欲哭無淚。 在這三寶淵待了好幾年了,從未見過有蛇妖啊,難不成老村長說的是真的…… 小水虺看著他呆呆傻傻的樣子,忽然泄了氣一般癱軟在藤椅上,再次強調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隻是聲音卻是有氣無力。 “唉!” “算了,看你現在這副德行,小爺不跟你計較!你記住,小爺是虺,不是蛇妖。” 見它沒有動作,反而又躺了回去,愣在地上的少年許久才緩過神來,他奇怪的望著躺在藤椅上的怪蛇,道:“蛇妖,你怎麼不吃我?老村長說蛇妖都是要吃人的。” 小水虺忽然張開大口,朝他咆哮:“你再叫小爺蛇妖,小爺吃了你!” 少年被這一聲大喝嚇得屁股往後挪了好幾步,一雙手捂住了眼睛,隻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貌似好好的,這才放下手,遲疑的問道:“你當真不是蛇妖嗎?” 小水虺翻了個白眼,悶在藤椅上不說話了。 少年膽子這才壯了些許。 且不管這怪蛇是不是妖精,起碼它沒想著吃自己嘛,母親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少年如是給自己打氣。 他撐著行山杖站了起來,底氣明顯不足的道:“你既然不吃人,那跑到我家裡來乾什麼?” 小水虺尾巴懶洋洋的動了動,有些不滿的道:“你以為我想來啊!要不是你這個瘋子提著劍亂砍,小爺還在水底下睡覺呢,還差三年就五百年了,偏偏又被你給吵醒!” 方圓懵了。 小水虺看了他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的問題,於是打了個哈哈,道:“沒什麼沒什麼,小爺剛剛是自言自語,你別管我。” 方圓不明所以,但感覺到眼前的怪蛇似乎不壞,而且身上也沒有尋常毒蛇身上的那股子腥臭,反而飄著淡淡異香,心裡的恐懼去了不少,這才想起了怪蛇的自述,問道:“你是虺?那是個什麼玩意兒?” 小水虺尾巴輕輕地在他小腿上拍了一記,怒道:“什麼叫玩意兒!虺五百年成蛟,蛟五百年成龍,小爺還有三年就化蛟了,懂不懂?” 方圓這才恍然大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原來三寶淵裡不是蛇妖,而是龍王啊!看來老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東西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小水虺看他的表情,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道:“好了,我要先睡一覺,別吵我。明天開始我教你念書,以後每天都得在這裡待兩個時辰。” 念書? 少年黝黑的臉上一片茫然,這怪蛇……不……這條小虺居然要教自己念書? 但想起自己為雙親寫祭立碑的願望,以及父親不願教自己讀書識字時風輕雲淡的表情,小方圓鬼使神差的點了點頭。 他的想法很簡單,傳說中龍是神物,這條小虺看上去也挺好說話,反正不會害自己,念書怕什麼! “那我叫你什麼……師傅?” 小水虺得意洋洋的晃了晃腦袋,咧開蛇嘴,看樣子是笑了起來。 師傅! 嘿嘿嘿…… 正當它要答應的時候,心中湧起一個身負葫蘆,腰挎長劍的孤絕背影,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然後它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黝黑少年,梗著長頸道:“師傅聽著不順耳,隨你便了!” 方圓摸了摸後腦勺,看著小虺紅白相間的身體,試探性的問道:“要不叫大紅?” 小虺斜睨著他。 方圓縮了縮脖子,道:“那就叫大白!” 小虺躍下藤椅,滿院子的追著少年張嘴大咬。 …… 正冠山上,在方圓看不到的地方,白袍男人眼神幽暗,臉色晦冥,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抬頭望著天邊,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