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茶葉和木炭不少。 茶葉是正冠山上的野山茶,都是方圓自己采回來的嫩芽炒成,他自覺炒得不算好,但父親還算滿意。炭就不必說了,收炭的老許頭都贊不絕口。 但桂圓和蓮子這兩樣東西還真沒有。 梵星村真不產這兩樣東西,山外十幾裡路遠的小鎮有沒有都是兩說,方圓去鎮上賣炭時聽行商說起過,蓮子這東西巴陵那邊多,不勝其數,畢竟那裡湖澤遍布,但沒奈何,武陵雖然與巴陵相距不過幾百裡,但卻是太窮了些,很少有人會拉到這裡來賣,都送到東邊去供給達官貴人了,蓮子最好煮粥,也隻有那裡的人買得起。 雪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現在山路已經被徹底封了起來,即便是最有經驗的掮客也不敢在這種時候冒險。 方圓坐在水房前,眉眼幾乎愁得皺到了一塊去。 先生既然說了,萬一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呢? 他可不想因此而失去這得來不易的拜師機會,父親為此甚至離家遠行,雖然他並沒有怪自己,這一點從留下來的書籍就可以看出來,那分明是父親最為珍視的東西。或許他有他的苦衷才離開,但就事實而言方圓此時已成孤家寡人。 這便是代價。 小路上走下來一個提著燈盞拄著拐杖的老人。 老人年紀已經很大了,以至於一頭白發看上去都極為稀疏,借著微黃的燈影還能分明的看見他臉上為數不少的老人斑。 這樣一個老人腿腳自然利索不了,即便是拄著拐杖,但在雪天還是顯得蹣跚。 老人身上披著一件漿洗得破舊不堪的皮裘,皮子是正冠山中獵來的獸皮,方圓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這皮子正是他幾年前和母親設陷阱捕到的大貓身上剝下來的,老村長年紀大了,膝下無兒無女,同輩人都已經埋入黃土,隻有他還活著,孤苦伶仃,老村長來求春聯時母親送給了他。 這些年來老人一直穿著這裘子,應該是老寒腿的緣故,受不得寒,這東西正好保暖。也正因如此,裘子洗的次數多了,才會賣相慘淡。 方圓與老人很熟。 他的家就在方家後麵,平日裡方圓都會送些菜或是瓜果過去。 這是母親一直以來的習慣,方圓在她的影響下也一直做著這件事。 老人很和善,是看著方圓長大的,他挺喜歡這個孩子。 燈光打在方圓臉上,將他從愁緒中拉了出來,一看是老村長一個人走出來,將他嚇了一跳,這要摔一跤可就不是什麼小事,連忙放下白衣迎了上去,接過老人手裡的油燈,而後穩穩的扶住他矮小乾瘦的身體。 “老頭頭兒,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有事在家喊一聲就要得的嘛!” 老人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後才朗聲道:“還動得!還動得!今天有貨郎挑東西來賣,都是些稀罕物事,往日都見不到,上回貨郎的幺兒起熱,要我燒蛋治治,今天拿了些好東西,我給你帶些來。” 方圓這才注意到老人背後有個布包。 這更讓他不由得抱怨起來。 “那你也喊一聲就行了嘛,萬一跌一跟頭怎麼辦?再說了,家裡又不缺東西,人家送給你就留著多好!” 老人胡子一吹,手裡筆直的棗木拐杖敲在方圓背後,瞪眼道:“巴陵來的龍眼和蓮子都不要啊!再說我又不是送你,給小橘子的,女娃娃越吃越標致,黑不溜秋給你有啥子用?” 龍眼?蓮子? 方圓眼中冒出了光,這不正是雪中送炭嘛! 他“哎呀”一聲,捂著後背,齜牙咧嘴。 但其實老人敲的一點也不疼。 “老頭頭兒,我爹媽帶橘子走了,要出去不少時間,你這點好東西隻有給我了哈哈哈!” 老人沉默了片刻,才粗聲粗氣的道:“走就走了,給你也要得,沒得事情多來給我泡茶,就算你還我人情了。” 方圓點著頭道:“曉得曉得,進屋烤火。” 老人卻推開了他的手,道:“老頭頭睡得早,你家有客,我回去了,你記著多來就成。” 方圓翻了個白眼,道:“睡嘛!我背你回去,看你老胳膊老腿的,咋個走?” 說著走到老人身前蹲了下去。 老人一拐棍敲在他頭上。 “哪個要你背,剛才也走過來了噻。” 說著接過油燈自己又蹣跚著回頭走去,方圓起身回頭,看見他佝僂的腳步看上去還算穩,才無奈的笑了笑。 簡直是個水牛脾氣! 地上扔了個布包,正是老人先前背著的那個。 方圓撿起布包,裡麵果然裝著不少的龍眼和蓮子,這下可好,先生交代的東西可算是備齊了。 少年欣喜地抱起衣服進了水房。 院子裡。 籬笆後兩人都不曾看見的地方,儒家君子久久佇立。 ……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 儒家君子骨子裡是個不羈的人,萬事悠然於心,即便是且蘭文城的興衰尚且不在眼內。 但唯有在一件事情上,他斤斤計較。 束脩。 倒也不是整個心行城的讀書人都如此,但對於儒家君子而言,這件事本就該極盡莊重。 方圓平日洗澡都很快,因為今天洗了,明天總還是要上山下地,但唯有今日最是認真,仔細到連一個指甲縫也不容錯過。 平時常常取笑小橘子沐浴拖遝的他這次卻比妹妹花的時間還多。 當在水房內穿上整潔的儒家白衣時,少年用布滿了老繭的雙手掩麵痛哭。 自記事以來,這是第二次。 第一次則是半個時辰前。 方圓到自己的房間取了一個編好之後還未及使用的小竹筐,將龍眼和蓮子倒了進去,然後用母親離開前新縫的布袋分別裝好茶葉與木炭,茶葉選的是碎葉裡為數不多的大葉,棗木炭也是挑的上好品相。 儒家君子在廳中的一條板凳上正襟危坐,平和的目光注視著煥然一新的少年。 “方圓,正衣冠。” 方圓放下竹筐,茫然而又局促,對於常年穿布衣的他而言,根本不知道這樣的白袍該怎樣去正。 儒家君子含笑站起身,走到弟子麵前,用一條月白布帶將他略顯淩亂的長發紮了起來,然後大手一點點將儒家白衣的褶皺撫平。 他心中不無感慨。 他當年也是穿著這件衣服向先生行束脩之禮,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少年竟也收弟子了。 與當年一樣,他親自端來一盆清水,放在少年麵前,隨即拉著他的手蹲下身,抓著少年的手一遍遍清洗。 盥洗。 掌心,手背,指縫,指甲。 盆裡濺起了點點波瀾。 儒家君子站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條手帕將兩雙手上的水漬擦得涓滴不剩,然後再次為弟子拭去淚水。 “君子可一,可再,不可三也。方圓,你今生在先生麵前流淚的次數已經用完了。” 方圓嘴唇緊閉,忙不迭的點頭。 眼中已無淚光。 儒家君子滿意的笑了起來,坐回長凳上,欣然道:“叩師。” 方圓雙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連叩三個響頭,抬起頭時,額間已經沾染上不少塵土。 “贄見禮。” 少年端起竹筐,舉過頭頂,儒家君子接過竹筐,將他扶了起來。 他左手中托著一個錦囊,錦囊內是今天摘下的蔥頭與芹菜。 右手手心裡躺著一枚小小的白玉印,無雕無刻,亦無印文。 少年伸手接過兩樣物事,再度跪下拜了三拜。 這次儒家君子沒有去扶,而是讓他自己站起來。 “方圓,先生姓薑,字不器,待你及冠之時,先生也會送你一個表字,屆時旁人就該喚你的表字了。這枚白玉印是我在山川之間拾得,沒有印文,便是不想限製你,若你日後自覺講出了可以服人的道理,又恰好去做了,做得還不算差的話,便可以刻上字,然後寫一幅書,用印後贈與先生,可好?” 方圓其實不大聽得懂先生這一番話的意思,但他還是點頭應下,以後自然會懂的嘛! 他相信不論先生的要求是什麼,自己都能做得到。 “方圓,今日是你拜師的第一天,先生送你一句話,先生的先生也在這一天說過,你願學嗎?” “先生,弟子願學。” 儒家君子摸了摸他的頭,道:“那便跟先生念:‘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使人昭昭。’” 方圓一字一句的念了下去。 可惜不明其意。 “先生,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啊?” 儒家君子笑了笑,但卻沒有解釋,而是說道:“一句話有很多含義,世人覺得是這樣,或許其實不是這樣,先生覺得是這樣,或許也不是,這是先生給你的第一門課業,將來要是問你,你來為先生講這句話的意思,可好?” 方圓還是點頭。 但他心裡卻覺得,先生這樣風流的讀書人說的哪裡會錯? 儒家君子心中明白得很,但他卻沒有多說,這種事,讓徒弟自己去領悟,再要是能把他這個當先生的也說服氣了,那才叫先生的本事嘛! “好了,去休息吧,明日先生開始教你念書!” 方圓點頭,其實不困,但也確實到了該休息的點,明日乃是念書的第一天,非得要有個大好的精神才是。 正欲收起錦囊時,才感覺有些不對,湊到鼻下聞了聞。 這是蔥頭,還有芹菜的味道? 新鮮的? “先生,這大蔥和芹菜是?” 儒家君子眼觀鼻鼻觀心,道:“先生帶來的。” “哦哦哦。” 方圓回房睡覺了。 其實方圓聞出來了,就是自家寶坎下的菜,因為母親種的菜味道很特別,至於與別家的有什麼不同,方圓說不上來,但卻分辨得出。 反正是自家的嘛,先生說的“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或者就是這個意思,自己總是明白他一番心意的。 那就是帶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