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村子裡來了個外鄉人。 是個劍客。 還是讀書人。 他做了乾田角姓方那戶人家兒子的先生。 這是個容貌俊朗,身材頎長又舉止不凡的中年男人。微笑皺眉間仿佛天上月光,眼中常常帶著淡淡的落寞。 隻是一個晚上的功夫,不知道梵星村有多少人家的待嫁女兒已經心有所屬。 雖然看上去年紀大了些,但看上去卻更有味道。 方圓家的小院這幾日門庭若市。 平日裡八竿子打不著的同村姐姐們連帶著對方圓也熱情了起來。 時不時的就會有人送來些親手炒的瓜子,想著要進屋見儒家君子一麵,方圓總是笑著婉拒。 那些姐姐們倒也不氣惱,上午不行,下午再來,今天不行,那就明日再來嘛! 誰怕誰啊! 搞得方圓不勝其煩,他也是有正事的不是,天天沒完沒了的應門可怎麼是好? 儒家君子倒是樂見,這種景象年輕時多了去了,勸也勸不住,這不還有瓜子磕,總歸是件好事嘛。 悠閑地日子沒過多久。 心行城又來信了。 說是首陽樓斷樓難支,城中有位垂垂老朽的老賢人摘下了浩然正氣冠,將一身文脈盡數散在心行城中,獨身北上了。老人家走那天,心行城積攢了萬年的文脈竟也因之上漲了半尺。 老賢人留了句話。 偏向虎山。 又說不獨獨是心行城,也不獨獨是老賢人,五城自覺年紀太大的前輩在那一天齊聚兼非城,攜手登上城樓與樓頭劍喝了一頓酒之後才繼續往北,比前幾日走的大青衣要晚些。 儒家君子按劍沉默了整整一天,連最喜歡的大葉茶都沒喝。 然後他做了個讓梵星村民喜出望外的決定。 建書塾,做夫子,講學問。 這可是梵星村開天辟地的頭一遭,這麼多年了,除了方家人,哪兒有識字的讀書人? 儒家君子聲望更增,這下不光是姑娘們,幾乎所有的大人都對這個讀書人好感大增。 他們隻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但孩子若是能讀書,將來未必不能走出小鎮外,到更大的地方去。 因此不用號召,窩冬在家的所有人都聚到李山家中,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幾日時間就將教書的草堂子搭了起來。 李山更是帶人冒著大雪去鎮上買了一大堆的文房四寶回來,儒家君子親手為落成的書塾題詞。 青衣書塾。 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白衣讀書人為何給起了這麼個名字,他自個兒明明穿的是白長袍嘛。 除了方圓。 方圓要出遠門了。 劍還沒來得及練,字也未寫到標致,倒是聖賢書文讀了個大概,先生的道理也攢了許多。 先生說他要教村裡的孩子們念書,脫不開身,隻能由他來走這一遭。 這次要去武陵郡的最東邊,離梵星村約有五百裡,那裡有座文筆峰,山上有一個叫文城的地方,先生就是從那裡來的。文城裡鎮著一座四足方鼎,鼎裡麵盛滿了水,先生要他去取一葫蘆水來,青衣書塾缺不得這水。 方圓欣然應下了。 剛好也能到小鎮之外的地方去看看。 今天有日頭。 這就使得雪化了不少,不然出山就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更別說去文城了。 先生給他大概估算過,一天走二十裡,這樣一個多月就能回來,恰好是年節的時候,師徒還可以一起過個年。 明日便要走,今天還得去一趟三寶淵,找小虺取兩顆蛟珠,帶在身上一起走,免得誤了吃蛟珠的日子。 方圓打算晚點去,今天青衣書塾正式收學生,先生不愛管這些雜事,而且也找不到他人,便隻能由他這個弟子來做了,還好已經學會了識字寫字,不然還真勝任不了。 三寶淵。 一人一虺在一起烤火,小院另外一半籬笆也不見了。 火堆上架著一個架子,串了兩隻野雉。 儒家君子生疏的翻動著,他是枳子洲的大家族出生,做不來這種親臨灶火的事。 小虺嫌棄的看著他。 “怎麼著,你來小爺這裡獻哪門子的殷勤?” 儒家君子怫然不悅,道:“前輩盡說些大實話,若不是的確有樁事要求前輩,晚輩可就要生氣了。” 小虺伸展開細長的身體,道:“不知道你抽什麼風,斬了一半的文脈給這個小村子,沒個七八年是好不了的。先說好,蛟珠沒你的份兒!” 儒家君子神色更加不悅了。 “前輩說的哪裡話,蛟珠你給小方圓便可,晚輩不要,做先生的哪兒能搶弟子的東西!” 小虺狐疑的看著他。 “那你想要乾什麼?” 儒家君子搓了搓手,賠著笑臉道:“我打算讓小方圓去且蘭文城一趟,替我取些文運來,前輩把後兩個月的蛟珠給他帶著,怎麼說?” “不怎麼說,滾!” 小虺氣得渾身的鱗片都盡數豎了起來。 “心行城的混球,你搞什麼,這小子才服第一枚蛟龍膽你就敢讓他出門,萬一路上出了事怎麼辦?還有那蛟龍膽,你讓他帶在身上,你可知會有多大的麻煩?你自己回去一趟就是吃頓飯的功夫,讓他跑什麼?” 儒家君子繼續伏低做小。 “晚輩這不是要教書呢嘛,再說了,不出去走走,小方圓也成不了器。” 小虺“呸”了一聲,斬釘截鐵的道:“想都別想,這小子吃完十二枚蛟龍膽之前一步都不能出去。” 儒家君子氣急敗壞。 “前輩,晚輩可要跟你講道理了!” 小虺好整以暇的盤起身軀,瞇著眼睛道:“混球,你現在可打不過小爺,魯老大走的時候給了口酒喝,更別說你還損了文脈。” “打過了怎麼說?” 小虺胸有成竹的道:“打過了就依你。” 儒家君子指尖跳出一縷劍氣。 小虺一雙豎眼瞪得老大,瞳孔近乎圓了起來。 “娘希匹!魯老大的劍?” 儒家君子笑得賊兮兮,道:“還打不?” 小虺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道:“不打,但是那小子不能走,我擔不起……” 然後它略微遲疑了一下,看著儒家君子指尖的劍氣,繼續說道:“現在的你不行,要是魯老大活著……他說話說不定可以談。” 儒家君子點點頭,道:“知道知道,所以要求前輩一件事。” 小虺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道:“你不會讓小爺跟著去吧?” 儒家君子豎起了大拇指。 “前輩冰雪聰明!隻要前輩往小方圓的劍裡一藏,誰也不知道不是?” 小虺豎眼中泛起危險的意味。 “你知道我的來歷?” 儒家君子目不斜視,頷首道:“知道的知道的,就是因為知道,才來求前輩。我要讓小方圓去,你也攔不住嘛。” 小虺纖長的紅白身軀上泛起一陣陣異香,脖頸昂起,盯著眼前人。 “小爺熬了這麼多年,欠下無數人情才有機會來這裡化蛟,你說得輕巧,這一藏就又要多熬上二十年。” 儒家君子笑道:“小方圓若是死了,前輩別說化蛟,蛇都做不成。” 小虺冷冷的打量著他,道:“不成。” 儒家君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屈指一彈,紙條落到了小虺眼前。 老賢人盡散文脈,攜四城十三人北上首陽樓。 小虺收起了氣勢,難得的有些哀傷。 “怎麼,老混球一走,心行城要換君子當家了?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儒家君子收起了嬉笑,輕輕搖頭,正色道:“僅有君子當家,才是大氣魄呢。” 小虺沒好氣的道:“關我屁事?” “關前輩屁事的。” 小虺罵罵咧咧的竄進三寶淵中。 儒家君子爽朗的對著三寶淵大笑道:“多謝前輩。” 臨走之時,儒家君子劃開手腕,一滴被清氣包裹的血珠從傷口處流出,沒入三寶淵中。 “前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二十年,晚輩補給你。” 下一刻,血珠從三寶淵破水而出,落進儒家君子腕上。 沉沉低聲從水底傳來。 “命不要了?” 儒家君子開懷大笑,大步流星而去。 “前輩,烤雞記得吃。” …… 儒家心行城五百年前有一君子,叫羊祜。 羊祜好酒,更好風流,於是跨天關,遍走關外兩方天下,十年後回返,群妖阻而不得。 回到枳子洲的羊祜立功,立德皆大成,唯其所說言論被文廟搗碎,羊祜自斬兵解,終身不得入文廟,是以原本有望成聖的羊祜隻做了賢人。 倒是武廟裡的兵聖塑像將他請了進去,端坐右上八位,僅次兵聖。 其言可一語蔽之。 開關。 天關的關。 心行城有好幾位前輩在文廟中坐著。 元聖,仲聖,季聖以及後來的明聖。 武廟隻有一人得進。 羊祜從天關外帶回來一柄劍,叫做赤虺。 五百年後有人用這柄劍斬斷首陽樓,以力開關。 傳說賢人羊祜兵解時,擲劍向南,他曾有一句話遺留於世。 凡後來人執劍北上開關者,皆是羊祜。 二十年前,心行城讀書人將羊祜牌位抬出儒家文祠,儒家君子在那一天南下,二十年未拔劍,亦二十年未教書。 直到將進酒北上插入兼非城頭,儒家君子拔劍送歸。 再到老賢人北上,儒家君子開辦書塾,做了山村裡的教書夫子。 書塾名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