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隻能盡量讓自己的笑容更加和藹可親一些。 “我不是那些山上來的仙人,我是個讀書人。” 小女孩憤憤的瞪著他,就是不說話,身後的幾個小蘿卜頭探出頭來偷偷瞟了他一眼 其中有個三四歲的小女娃“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方圓隻能苦笑著往後退了兩步,並舉起自己的雙手,作投降狀。 破房子裡走出來一個婦人。 她看上去年紀應該不算大,隻是臉上的皺紋多了些,加上身上穿的隻是一身打滿了補丁的單衣,看上去單薄,加上麵如菜色,於是就顯得年紀很大。 她腰間係著圍裙,漿洗得發白,也有些臟了,獨獨沒有反光。 婦人朝為首的小女孩重重的踢了一腳,將她踹得倒在地上滾了兩圈。 然後回頭,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跪了下去。 手上有密密麻麻的針眼,捧著約有二十幾個小刀錢舉過頭頂,輕輕顫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就那麼一直端著。 手心裡的小刀錢有些個抖落在地上。 地上的小女孩長滿了凍瘡的手上被刮出一道血痕,但她就像沒有感覺一樣,眼睛狠狠地盯著眼前的白衣少年人。 方圓怔然站在原地。 喉嚨有些嘶啞。 他將婦人一把扶了起來,而後蹲下身,想要將小女孩也扶起來,伸出的手卻被扯了過去。 小女孩狠狠的一口咬下,狠狠地撕扯著。 她的牙齒很尖利,咬得很痛。 方圓沒有抽手。 手腕上除了流出來的血,還有不少擠破的凍瘡裡滲出來的膿液,青白色混著鮮紅一同滴落到潔白的冰麵上。 方圓嘆了一口氣,左手解下行囊,將白衣取了出來,披在小女孩身上,然後將行囊遠遠丟在身前的地上。 小女孩感覺身上一暖,不由得鬆開嘴,使勁地晃了晃腦袋。 凍憨了? 於是兩手把著這隻白袖子又咬了上去。 方圓緊緊皺著眉頭,柔聲道:“誰若是冷的話自己找一件披上。” 誰也沒敢去撿。 至於那婦人,在小女孩咬著方圓的手時便嚇得暈倒在地上。 方圓拍了拍小女孩油膩雜亂的頭發,輕聲道:“那是你娘吧,你再不放我起來,她就要凍死在地上了。” 小女孩充耳不聞。 一口比一口狠。 方圓苦笑著一掌切在她的後頸,她緊繃的身子才軟下來。方圓將她夾在脅下,然後另一隻手抄起暈倒在地的婦人,走進剛才她出來的屋子。 屋子裡除了一張木板床和小桌便是一覽無遺了。 小桌上還淩亂的散著幾匹毛布,以及錐子針線。 火盆裡的灰很少,而且冷得透。 方圓將母女倆輕輕放在木板床上,想要將墻角的被子拉過來蓋上,卻發現棉被重得很,冷硬如鐵塊。 顯然是蓋了許多年了。 屋子後頭有個丈許大小的小院子。 方圓輕輕推開後門,裡麵仍舊什麼也沒有,墻角用幾塊石板支起了灶臺,外邊稀稀拉拉的搭著幾根燒了一半的柴。 簡陋的灶臺另一邊是個缺了口的水缸,結了厚厚的冰坨子。 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方圓進了後門,再踏出前門,走到第二十七條巷子前。 巷子第一家看上去境況還不錯,大門兩邊還各自掛了一串辣子和苞穀。 方圓叩開院門。 “主人家,有柴嗎?我買一些。” 手裡的錢袋中還有幾十個喝酒剩下的小刀錢。 應門的是個佝僂的老嫗,她奇怪的看著眼前的讀書人。 方圓取出一枚小刀錢,遞到她麵前,道:“買一些柴,能賣嗎?” 老嫗想了想,咳嗽著道:“你自己拿吧,不賣,送你的,少拿些。” 方圓重重點頭,在院腳的棚子底下抱了一捆柴,出門時還是塞了一枚小刀錢到老嫗手裡。 老嫗關門前輕聲道:“少年人,不要惹禍上身。” 方圓抱著柴愣在原地。 後頭傳來關門的嘎吱聲。 方圓大步向前走去。 幾個小蘿卜頭遠遠地躲在角落看著他。 方圓凝目望去,地上的行囊裡白衣一件不少。 他撿起行囊,還有散落一地的小刀錢,朝著那邊道:“進來烤火。” 火盆裡燃起了火光。 常年冷硬昏暗的屋子裡迎來了難得的溫暖和明亮,柴火燃起的白煙從窗格子裡流竄到街道上。 小蘿卜頭們從門外窗邊探著頭往屋子裡望來。 眼裡露出渴望。 可就是沒人敢像方圓說的那樣走進來烤火。 方圓從火盆裡取了幾條燃起的木柴,走到小院裡另外起了一堆火。 直到院裡的火堆旺了起來,才坐回屋裡,輕聲道:“去那邊吧。” 幾個蘿卜頭一溜煙兒沖了進去。 剛才哇哇大哭的小女娃眼疾手快的拉上屋子的後門,才大大的鬆了口氣。 外邊竊竊私語不斷。 有火盆在,屋子裡很快暖和起來。 婦人睜開眼,愣了過去。 那個白衣少年人在床對麵的小矮板凳上坐著,手中一根木棍不時地刨弄著火盆,屋裡的煙子就會少上許多。 這麼漂亮的火哪裡像是個白衣勝雪的人燒得出來的。 現在倒不算白衣勝雪了,衣服上不少炭灰和柴屑。 配著少年黒瘦的臉,看上去親切了不少。 旁邊是裹著白衣的女兒。 婦人坐了起來,又跪了下去。 “公子,謝謝。” 方圓苦笑著托起她就要拜下去的手,道:“這位大嫂,怎麼回事,能不能跟我說說?有錢怎麼也不去買些炭來?” 婦人跪著不肯起身,堅持著要叩下去。 她堅信這個少年是好人。 經過多年冷暖,她分得清。 “公子不要問了,要是可以,請公子帶這些個孩子走吧,我實在不知道求誰了……” 方圓站起身,強行將她拉了起來,按在床上坐著,才無奈的道:“你要是一定要拜,我可就不管了。” 婦人這才作罷。 方圓沉著臉道:“大嫂,說說吧,為何見麵就給我錢?” 婦人還是遲疑,她知道這件事情有多麻煩,隻要眼前這個看上去心地很好的少年人能帶走這些個孩子們,就算很好了。 方圓不時撥弄著火炭,道:“你不說的話,我怎麼帶他們走?” 婦人這才開口。 “公子,不是我不願意說,實在是……怕連累了你,對方是那山上的仙人,我們這些窮苦人家,哪裡吃罪得起……” 方圓垂著眼睛,火光在他的臉上明明暗暗。 “是玉劍門吧?你們一個小小巷子怎麼能得罪到他們頭上去?” 婦人嘆了口氣,道:“前些年她爹給玉劍門看上了,上山去當了門裡的弟子,那些年還好,日子還過得不錯。隻是沒過幾年,他爹的屍首便被送了回來,說是在門裡偷別人的仙果,甚至還殺了個大人物的孫子,唉……” “那些個仙人不好直接找我們的茬,就指使城裡的人日夜來找麻煩,許多人家都搬了出去,就剩這些個死了爹娘的孩子,隻能跟著我過活了。” “一些受指使的衙門差使每個月都找上門來要錢,這眼看著要到日子了,我還以為公子是來要錢的……” 方圓手裡的木棍瞬間斷成兩截。 婦人看了一眼,繼續道:“原先街裡街坊的或多或少會上門來送點東西,後來他們又一個一個巷子去警告,不讓接濟這裡,我能接些縫縫補補的活兒還是全靠他們每個月要來收錢,不然也是接不到的……” 方圓沉聲道:“狐岐城是郡城,沒有人管這事嗎?” 婦人苦笑著道:“公子,你還年輕,那些當官的哪裡會為了我們這些人得罪山上的仙人。” 方圓壓抑著心中的戾氣,問道:“你丈夫確實偷了別人的仙果,還殺了人?” 婦人一臉悲苦,卻沒有說話。 其實是不是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山上的仙人說是。 那就是能是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方圓望著院子裡圍在一起交頭接耳的三四個小蘿卜頭。 “他們的爹娘是怎麼死的?” 婦人垂著眼瞼,道:“各種各樣的死法,有房子塌了壓死的,有出去做活出意外的……” 方圓聽著外邊時不時傳來的一道笑聲,道:“都是不願意搬走的?” 婦人輕輕點頭。 方圓看著她手上密密麻麻的針眼,還有身上的單衣,不由得一句話也問不下去了。 “大嫂,我去一趟外頭,如果人來了,你就把錢給他,我一會兒就回來。” 婦人欲言又止,卻還是點了點頭。 白衣少年人消失在巷口之時,她才滿麵憂色。 …… 還是借月館。 關門了。 白衣讀書人氣喘籲籲地破門而入。 “掌櫃,劍還回去了嗎?” 狐岐城是大城,城東瓦罐巷到城西借月館足足有十幾裡路,讀書人一路狂奔過來隻用了一刻鐘多一點,即便體質很好,也累得不行了。 掌櫃不在,也沒有沉香味兒。 先前坐的桌上大觥還在,琴劍也在,還有十個金錯刀。 觥裡剩一半酒。 方圓將琴劍挎在腰間,收起金錯刀,端起大觥一飲而盡。 這觥消骨有些香甜。 方圓來不及細想,朝城東跑去。 日頭藏到了雲後,略顯陰沉。今天沒有雪化,反而又飄起了雪。 這次是鵝毛大雪。 瓦罐巷的煙子越來越細,最終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