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最終沒能熬過那天晚上。 老鄧早有所感,所以奉周溯的命,去城裡訂了副棺材,找了個懂雕刻的石匠。 棺材是最便宜那種現成的,石碑也隻是刻了幾個字而已。 原因是周溯不信鬼神,這些東西隻是給活人看的。 吳越之地盛行土墩葬,就是不挖坑,平地起墩埋葬。 這樣簡單的操辦,幾乎是半天就辦妥了。 約至黃昏,婦人就被葬入黃土,墓址選在鄉裡的上風處,一處能眺望整個鄉裡的小土丘。 周溯按照習俗,點了燈,然後目視著跪在墓前的小女孩。 這女孩她娘死了到現在,任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周溯在她的身邊蹲下來,道:“你阿母死了,你知道嗎?” 如果現在有一個正義人士看到周溯對著一個六七歲的女童說這種話,估計會用大耳瓜子糊他。 而一旁看著的秦裳蓉內心其實就有這種沖動。 好在,她多多少少也明白,這個男人的心不壞,隻是他太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了。 而被周溯提問的那個女孩,老實地點了點頭。 周溯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他還真有點擔心這個年紀的女孩不懂死是什麼意思,差點想跟她解釋一下:你媽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從今往後你就是一個沒媽的孤兒了。 好在,他沒說出口,女孩似乎很清楚死是什麼意思。 “阿母像阿父,還有村裡的吳三叔,六伯那樣,死掉了。” “那你為什麼不哭呢?”周溯看著墓碑問。 “要哭嗎?” “人一旦傷心的話就會哭,”周溯說著,看了一眼眼中含著淚光,癟著嘴的秦裳蓉一眼,又補上一句:“眼窩子淺的人也容易哭。” “可阿母說過,哭的話會惹人煩的。” 周溯微微一怔:“她什麼時候對你說這話的。” “阿父出征打仗戰死消息傳來的時候,她說阿父是為了國家,是為了咱們而死,現在就剩下我們倆了,不能再哭了。” “那你阿母……她哭了嗎?” 女孩想了想,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阿母在晚上背著我的時候,偷偷地哭了。” “那你現在,也背著我們偷偷地哭吧。” 周溯說完,站起了身,從女孩的身邊走開了,老鄧也默默地跟上了他的腳步。 就秦裳蓉還回頭看了女孩一眼,最後在周溯強烈的目光下,不情願地跟了過來。 沒過多久,他們聽到了身後撕心裂肺的哭聲,並且那個哭聲像夏天裡止不住的驟雨,越來越大聲,頃刻間,暴雨傾盆。 周溯看著眼睛一圈通紅,眼中淚水打轉,咬住下嘴唇死命憋著的秦裳蓉問道:“又不是你死了媽,你哭什麼?” 秦裳蓉白了他一眼。 周溯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把她抱進了懷裡。 要按照尋常的發展,這肯定是掙紮不斷,甚至有可能上牙咬了。 但是這會秦裳蓉卻撲在周溯的肩頭哭了起來。 這讓周溯自己都感覺到有些意外。 半晌之後,她似乎終於穩住了情緒,輕輕地推開周溯,竟然說了聲:“謝謝。” 隻是這聲謝謝,不知是因為剛才扶住了她,為了做了個依靠,還是因為那女孩的事。 為了緩解這層尷尬,她用手指擦拭了一下眼角,說道:“我去看看她。” 然後飛一樣地從周溯麵前逃離了。 周溯和老鄧對視了一眼。 後者望著秦裳蓉的背影說道:“看來秦姑娘可不光是同情啊,說不定是觸景生情了。” 周溯也從身後看著秦裳蓉,但他沒有說話。 因為他很清楚,亂世之中,命如草芥。 良久,注視著的秦裳蓉身影消失不見後,周溯開口復言道:“不對勁,這地方不對勁。” 老鄧的目光閃爍兩下,推敲起了周溯話裡的意思。 “大少爺你覺得這個村裡的瘟疫來的蹊蹺?” “嗯。” 老鄧有些遲疑,因為限於這個時代的知識,人們對於疫病的認知等同於天災。 不知道它們從何而起,隻能寄望於天。 但周溯作為一個現代人肯定知道。 歷史上最強的瘟疫當屬黑死病。 而不潔的海鮮引發的急性腹瀉,骯臟的野生嚙齒動物攜帶的病原體,蚊蟲叮咬引發的蟲媒傳染病,以及到近代才徹底消失,由家畜傳播的天花也同樣都是無形殺手。 關於疫病的記載,自古有之。 周朝有“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四時皆有癘疾”的記錄,而《呂氏春秋》中也說到,“季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 在華夏最長的一段瘟疫,始於漢武帝的漢匈交戰,延續到東漢漢安帝時徹底爆發,橫跨整個東漢末年。 建安七子中的五個死於同一年的疫病,這還是士人,更遑論當時那些生如漂萍的平民。 曹操赤壁之戰固然是周郎妙計,但其軍中北方兵士快馬南下導致水土不服的疫病,也是讓其功虧一簣的重要原因。 這場疫情也讓東漢末年原本就血流漂杵的戰爭史更添血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就有個問題。 華夏對於疫病的認識顯然不是才有的,既然大家都知道疫情這麼猛,為啥不封控,不治理。 答案是辦不到。 就舉東漢疫情的例子,這個曠日持久的疫病,直至醫聖張仲景橫空出世,才以一部《傷寒雜病論》終結了疫疾。 而現今的民間偏方大多不靠譜,都是一些最基本消蟲驅蟲的方法。 這是因為人們把疫病想象成一種看不見的蟲,鉆入人的身體,用火熏燒的方法驅除出來。 還有種辦法終極大招麼就是祭天求神。 所以周溯之前提到的那些有名的疫病,一旦感染,這傳播範圍就不可能局限於這一個小小村莊,早就在整個縣城,乃至郡縣泛濫了。 而周溯這趟安葬幼童寡母,就特意交代去定棺材墓碑的老鄧打聽過。 沐陽縣的蕭條與疫病無關,城裡一切如故,想必城裡的那些人心裡,顯然也沒把這疫情當回事。 畢竟這世道: 春時有瘠首疾,夏時有癢疥疾,秋時有瘧寒疾,冬時有嗽上氣疾。 一些常見溫和的傳染病,也被當做是疫病。 這種有錢的靠藥石攻之,沒錢的靠自己身體硬抗也是可以的。 但是這話又要兜回來了。 一個把整村人都弄死,剩下一小部分人逼逃搬遷的疫病,又怎麼會是一個咳嗽感冒的小病? 可既然傳染性和致死率有這麼強,為何緊挨著這座村不遠的縣城卻一點事情都沒有。 這是周溯的第一個疑惑。
第46章.殯葬(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