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溯從矩子那裡領了命,回頭便跟老鄧商量了一下。 兩人避開了愛湊熱鬧的項羽,也沒帶秦裳蓉和霸天,就這麼二人輕車步輦地去了矩子所示的那個鄉裡。 別看墨家現在好像處於一個藏匿山中,不問寒暑的這麼一個狀態。但實際上,它與外部的聯係並未完全切斷。 一來,是墨家崇尚俠義,好打抱不平。 有這條墨子的教義在,墨家是無法像道家那樣絕對地出世的。 而儒家和陰陽家這些更是需要寄生於廟堂才能夠得到發展。 二來,這山裡幾十口人的用度花銷也不是平空變出來。 人是活物,是活物就有吃飯穿衣的需求。 所以不管是為了讓徒子徒孫們能夠有所歷練,還是為了偌大門派的生計奔波,墨家跟這些周邊的民眾鄉紳有著理不清的關係。 秦朝的人口製度是以十戶為一裡,一裡相當於一個居民區,十裡為一亭,劉邦擔任的亭長相當於派出所長,但你按照這個人口換算,其實就管四五百號人,差不多也就是咱們現在的一個社區。 這亭裡以田畝為主,稀疏的散戶,也都是破落的茅屋。 聽聞周溯他們是墨家派來的人,不僅亭長來了,幾個裡正都來了,門口一窩蜂地還圍著一群趕熱鬧的村民。 照說,按照秦朝的製度,應該還有什麼三老,嗇夫,不過這邊是楚國故地,製度還沒有那麼完善。 或者換句話說,這些人其實跟秦朝正式任命的那些官員尿不到一壺去。 每個人都是愁眉苦臉的,周溯幾句話就聽明白了他們為什麼這麼難受了。 “君子有所不知呀。”幾個人才一落座,一碗土陶盛的井水端上,亭長就率先向周溯倒起了肚子裡的苦水。 一般呢,亭長也不是見誰都稱君子的。 墨家來的人,大家一般習慣稱呼對方俠士。 但是眼前這個雖然也跟以往那些人一樣穿著墨家傳統的素色製服,可迎麵散發出來的貴氣,和他身後半步跟著的初老中年,都讓人覺得不敢輕怠。 若不是再三確定這位就是墨家派來解決他們問題的人,誰也不敢認。 而此刻,亭長更是把自己的上首座的位置讓出來,小心恭謹地在旁伺候著,更別提其他裡正和隻能拘束著身子,靠站在門外偷看的那些鄉人了。 “咱們的私畜,死了固然心疼,但肉可以拿去市集賣錢,多少尚能挽回一些損失。可……可但是,更多的那些可是租賃還有公家和官府的,那些……那些丟了可都是要賠錢的。” 這個問題解決了周溯一個很久之前就有的疑惑。 那就是戰國打仗打得這麼慘烈,秦國動輒就強征兵,按照老秦人自己的標準,每家每戶沒有一兩個烈士,你都不好出門跟人打招呼。 它的連坐和懲處逃兵的機製和風氣,都大幅度地削減了戰場上士兵叛逃的概率,但既然一開始就知道要去送死,為啥不找個地方一藏,學那些隱士們躺平,非要給七國的君王當牛馬呢? 這會才多少人口吶,地廣人稀啊。 周溯因為讀過《捕蛇者說》,知道苛政猛於虎這個道理。 結果原因就出在這裡,像底層人民的生產工具,牢牢地把控在封建階級的手中。 比如說耕牛,耕種的田苗種子,這些東西都是每年要向官府借的。 在缺少了這些生產工具的封建社會,有些有本事的人或許能夠憑借一張弓,在荒郊野嶺討生活,可拖家帶口的必然不行,說不定哪天熊和狼就上門趁你不在把家給屠了。 而上麵既然說到了“借”,那麼必然是要還的。 你向公家借了東西,必須按照租賃的期限歸還,不然就要賠錢。 裡正他們頭疼的就在這裡。 那些死了的牛馬不是他們的,但也要算在他們頭上。 這個時候的一頭牛值多少錢? 按照《漢書·食貨誌》和《九章算術》的說法,一頭牛的價格頂一個五口之家不吃不喝一年的工資。 當然,這還是在糧食正常收成的情況下。 如果遇上糧食歉收,或者病史喪葬,不但沒得掙,甚至沒得賺還會凈虧。 並且有些東西,不是你不吃飯不花銷就行的,你還得交稅。(秦朝十二賦一,外加還有算賦的人頭稅,家裡有兩個成年男子以上賦稅加倍。口賦,青少年稅,漢武帝從7歲起征點下調到3歲。) 周溯都不敢問他們死了幾頭牛,死了多少馬。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特別讓人頭疼的東西,就是高利貸。 你沒聽錯,這個時候就已經有高利貸了,而且並非是賭狗,而是像門口站著的這些日出而作,兢兢業業生活的自耕小農,才是高利貸的主要借方。 這裡再科普一下什麼叫做自耕小農。 所謂是自耕,就是自己擁有土地耕種的農戶,對應一個擁有大量田產的地主—— 這種人周溯這趟過來一個也沒見到。 舉例來說的話,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人,就是類似的狗大戶。 沒錯就是張良張子房! 而高利貸呢,也就是這種人,還有那些投機商人,把錢借給這些窮苦的勞動人民。 我們後世人都知道,高利貸那就是飲鴆止渴的玩意,誰碰誰死,自己找的。 而這個時代的人確實有不得已的時候。 年年征戰不休,家裡男丁都出去打仗了,沒人耕種田地。 又或者天災不斷,糧食歉收。 但是人,你得求活啊,是火坑你也得跳啊,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然後如果來年風調雨順,那麼說不定能僥幸還上錢,若是再度歉收,或者男人在外麵打仗身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嘛,這地就歸人家了,你家的老婆女兒也是人家的了。 你問如果那些沒有田的人怎麼辦呢? 答案是,地主家有啊。 他又耕不過來,所以又會拿出一丁點的錢雇你去幫他種田。 結果就變成了,地還是你在種,每天的工作一點沒少,甚至老婆女兒還讓人家傻兒子霍霍了,但是地是人家的,錢是人家的,你每個月隻能拿一點最基礎的口糧當工資。 張良你丫真不是個東西啊! 周溯痛心疾首。 不然當初張良跟他吹自家有三千婢女是從哪裡來的? 讓與之稱兄道弟,說要一起去秦樓楚館見識見識的周溯有些羨……嗤之以鼻,啊呸! 說千道萬,其實就是一個錢字。 亭裡的牲畜意外橫死,讓所有人都蒙受了巨大損失,甚至影響到了耕種。 除此之外,殺牛殺馬在這個時代也是大忌,是要追重責的。 一想到自己家裡的地要賣了,老婆女兒要賣了,自己則是要被負重刑或者徭役,誰也笑不出來了。 為今之計,隻能是將損失最小化。 也就是找到這些牲畜,不是他們照顧不利,而是有妖物作祟的證據,然後請求上頭憐憫,不要追責他們,再從別處調用一些牛馬過來幫助他們完成耕種。 至於那些私產的牲畜,就自認倒黴,自負盈虧吧。 “君子,救我們呀。” 好嘛。 亭長拖住周溯手,帶頭一句話,周圍齊齊跪倒一片。 “君子,救我們呀!!”
第69章.私有製(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