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三下:黃河水漲龍蛇動,煙火人間多哭聲(1 / 1)

王仙芝轉了身,蓋洪幾個便都捧了過來,都嚷道:“哥哥但有話,死也不敢辭!”王仙芝道:“殺人放心,也得先填腔子!”各人手上著忙,嘴上也沒閑著,什主意也說到了。最後飯熟菜熟,攏到一堆,話到少了,隻問王仙芝的主意。王仙芝見蓋洪臉上似有話嘴卻咬著,便問道:“兄弟,你說!”蓋洪笑了下,道:“哥哥,我的話不好,水深使船,水淺跑馬!”蔡溫球道:“這是什話?燈謎?”王仙芝道:“不妨掰開來說!”   蓋洪吃盡了碗中酒,道:“哥哥,我是代北人,經的王化少,粗魯得很。禮義廉恥識不全,但知一個義,什是義?我的羊便是我的羊,分人是義,不分人也是義,誰他娘的也不能來亂主張!”王仙芝笑道:“兄弟,你還說粗魯,都吃你說糊塗了!”   蓋洪點著案上那酒寫的義字道:“哥哥,以我的氣性,在津頭誰敢動我的糧,我便動誰的頭!哥哥好義氣,兄弟也不敢亂主張。而今大侄陷了獄,兄弟也有想法,可怕犯了哥哥的義氣,也不敢亂主張,隻說得一句禪語!”楚彥威道:“你這就作怪,哥哥麵前什話不好說的!但說來!”蓋洪將案子著實拍了兩個,道:“水深使船,水淺騎馬!太平時日遇著這事,以兄弟的氣性,便將獄劫了。現而今這座城子,外有洪水,內有饑民,如何還行匹夫的勾當?哥哥振臂一呼,你我五柄刀一掄,得個千八百人,濮州城便也是哥哥的,大侄還需錢贖買麼?”一席話下來,都怔住了。   季逵道:“也罷了麼,官搶民,民搶官,扯他娘個平!”王仙芝道:“這不成了水深走馬、水淺使船?錢的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的,飯後尋人討借討借,不行再想其他的法子。”便都不說話了。六個人飛快吃盡了酒飯,王仙芝吩咐楚彥威、蔡溫球兩個回家望望,徐唐莒將了季逵去尋裡長,若是不需人,一個回家,一個便往他大嫂家看宅。自己攜著蓋洪到了畢家,囑咐了幾句,便往米店裡尋畢師鐸。   饑民入城,最喜落腳處便是市坊,自然便合不得市門,隻在門口攔了幾隊明刀明槍的州兵。街麵上人雜而稠,年節時也不如。酒肆、食店、米店、魚店、果子店等,但凡與肚子相關的店肆外麵都圍坐了一圈兩圈的饑民。到了畢家米店左近,見那門早合上了,門外也靠坐了一圈人,門縫裡依稀亮著燈。王仙芝踅到後邊,門口也圍靠著兩三個人,見他過來倒起身讓了開來。拍著門喚了兩聲,門很快開了,畢師鐸將他往裡一扯,將火往後照了照,合了門,大笑道:“二哥,今晚可不能走了,兄弟好幾宿沒穩覺了,得替我瞪著眼!”便打起哈欠來。臉上也確實疲倦,後麵兩個持杖的小廝也是倦耷耷的。   王仙芝點頭,說他家使了人,便問他伯父現在可在店中。畢師鐸道:“他膽小,天還敞亮著便回了宅,店內就我與帳房將了四個夥計!”轉進去,到了大堂裡,便看見近著櫃臺一張方桌上坐著個著儒服的,一動不動,過去條凳上坐了,才知是扶額著額肘在桌子上瞌睡,畢師鐸笑了下,往門縫裡看去了。這人也是畢家族人,姓畢,名慕顏,王仙芝第一次看見他時,還是個一臉書生氣,如今看著,倒有七八成的商賈氣了,真是世道易汙!畢師鐸在那裡將門板拍了下,畢慕顏唬了一跳,身子一撤,幾乎跳了起來。   “畢先生,王二有禮了!”   王仙芝起來揖了,畢慕顏怔了下,流矢還了禮,道:“適才還說念起二哥來,如何便就到眼前了,一路可平安?”王仙芝搖頭道:“說不得,一船糧到岸便沒了!”畢師鐸坐過來道:“沒了?賣了還是吃搶了?”王仙芝道:“饑民要搶,我便施散了!”畢師鐸到手的酒碗便沒端起來,道:“二哥,我不是你!但有人敢犯我,我便與他刀子相見!”畢慕顏笑道:“且歇著去罷,趕著王二哥在!”畢師鐸便起了身,很快便有鼾聲從墻後傳了過來。   王仙芝與畢慕顏低低地說著話,因著黃河汛期說到官府,漸漸說到天下來。在濮州城的熟臉裡,便數畢慕顏有學問了,因此王仙芝是很願意聽聽這帳房先生的看法。畢慕顏書算都是有的,也往長安考試過,在繁華的紅塵裡吃了幾年殘羹腐菜,窩積了一肚子的怨帳,這些年雖在這米店裡尋著了飲食,可心裡到底不甘心,又素知王仙芝是個正人君子,什麼話不往外麵說的。   “…官吏貪濁,賦稅苛重,賞罰不平,有功者子孫不赦,亂國者世代籓王!兄長,你看著這一屋糧食,門外一街流民是什的?是禍害?不!但得漢劉邦復起,便是帝王之基!當今不是漢末,乃是秦末!秦生一趙高輒亡天下,今國家趙高何其多矣,恨當今無英雄罷了!漫說漢劉邦,但得陳勝、胡廣之輩,取天下如拾草芥也!”   王仙芝也不駁他,問道:“陳勝、胡廣如何?”畢慕顏道:“以我觀之,不及兄長遠矣!”王仙芝一怔,吃口酒笑道:“王二隻是無賴窮漢,及得誰的!先生可知我尋來做什?畢慕顏道:“莫非欲借本錢再往河北?”王仙芝搖頭道:“來借一萬贖罪錢!”便把王重隱的事告訴了。畢慕顏道:“員外眼下正需兄長幫扶,這錢不難借的!”王仙芝點頭,今年他也不準備往外走了。畢慕顏大概也是一時口快,再沒有說起什“漢劉邦、秦胡廣”來。   後半夜又下起了雨,瓢潑似的往下傾,雨下得越大,米店的門板便也吃掀敲得厲害,砰砰啪啪響個不停。王仙芝是一宿沒合眼,可終究也沒有生出什不好的事來。天明雨住,外麵倒安靜了。扒門縫一看,階上隻剩下了七八個人,其他的都不知走哪裡去了。   沒過多久,便看見畢師鐸的伯父穿著喪服驚驚擾擾地騎著馬過來了。畢師鐸慌忙迎上去,畢員外道:“家中平安,皇帝駕崩了!”跳下馬便叨叨說起前麵一家店給搶了,現在還睡了一屋的花子。畢慕顏迎上去問:“員外,可知嗣大位的是誰?”畢員外道:“第五的普王!如何?”畢慕顏對付了幾句,便將王仙芝的難事說了。畢員外皺眉對王仙芝道:“大侄,早上出來時,你家長滿還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呢,莫不是錯了?”王仙芝道:“或許吃放出來了也是有的,我看看去!”揖了便走。   走出來不遠,徐唐莒卻懵頭懵臉地撞了過來,王仙芝喚住他,徐唐莒過來便將他往人少處拽,咬著耳道:“二哥,出大事了,季逵、溫球夜裡挖了獄墻,將長滿弄出來了!”王仙芝忙問是怎麼回事。原來昨晚上徐唐莒和季逵去尋裡長,裡長不說話,便罷了。徐唐莒回家望他爺。不想蔡溫球在家摟一眼就打了轉,聽得王長滿他娘在屋裡哭個不已,便有了心。四更時節吃雨掩著,那獄墻本又是吃雨浸透了的,使鋤挖了一個大洞進去,就將人掏了出來。   “長滿一出來,隨著跑出的也不少,很快就鬧了起來。幸是死了皇帝,都說刺史韋浦是韋駙馬的私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手腳也亂了,衙裡亂糟糟的,哪還顧得上其他的!”   王仙芝道:“那得避避!現在人在哪裡?”徐唐莒道:“使了往彥威家去,隻是不知有沒有吃攔下!”王仙芝不由地絆住了腳,道:“獄中走了罪人,城門必有攔的!”徐唐莒道:“他也未必知道是誰做下的!”   倆人才走到市坊門口,迎麵撞過來一隊馬弓手,一覷那領隊的卻是衙裡捕賊都頭李種。倆人要避,卻早吃瞧著了,喚了過來。王仙芝隻得迎了上去,揖手道:“都頭,一向不見!”五大三粗的李都頭頜了頜,馬鞭一甩道:“都隨我走!”王仙芝陪笑道:“都頭,什事來?憐著小人些罷!”李種道:“不是本都頭不憐你,你那些手足鬧下禍事來了!你是識事的,可別鬧得不可收拾!”虎著眼便有動弓刀的意思,倆人沒法隨著。   李種將策在手,胡亂指著便嚷道:“王二呀王二,你說你吧,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呆不憨!如今什時候?多少的事!你不實誠在家摟著你那俏渾家使勁丁八玩,卻他娘跳出來給刺史大人添亂子!”徐唐莒嚷道:“李種,殺人莫侮人,你胡唕什的!”李種勒住馬,鞭指道:“你嚷什的?”王仙芝一扯道:“沒什的!”李種冷臉道:“不看你爺的情誼,便饒不得你!”罵了一路,望見衙門才住了聲。王仙芝便問道:“都頭,我那惹事的兄弟如何了?”李種嗔道:“問什的?沒死,要死也不難,你倆個現在跑便有了!”   很快倆人便吃推進衙門跪了,李種掀簾進去。聽見簾內嗬責了幾聲,階上下來四個持杖的,采翻在地,剝了衣裳,各敲了二十脊杖,拽起來鐵鏈鎖了便要往州獄送。王仙芝出來流矢喊問道:“都頭,我兄弟二人是犯了多大罪過?”李種笑道:“看你兒乖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明白道與你知道!其實也不是劫獄的事,你是江湖巨賊,手足朋輩皆是亡命之徒,如今城內外亂糟糟的,恐你一時豬油蒙了心、馬尿淹了頭,哄動百姓鬧將起來,故有此事!你一夥不生事,水退饑民散,自然放出來,不然衙裡有的是殺人刀破家吏!”王仙芝也就不說什麼了,到了獄裡,卻隻有季逵、蔡溫球、王重隱三人在,蓋洪大概是臉生,衙裡識不得,幾個人正隔著欄子嚷話,楚彥威也進來了,葛家店昨晚遭了水,他護了他爺進城,兜頭就撞在了網裡。   下午晡時左右,蔡溫球父親蔡老子送了飯菜過來,說他已托了畢師鐸想法子。王仙芝道:“蔡叔,也罷了,新皇登基總要大赦天下的,縱是不赦,明年郊天也得赦!”蔡老子將了這話去告訴畢師鐸,蓋洪卻也在了,他沒等著人便又進了城。倆人合計了一番,都覺得秋冬的牢獄不好捱,能早出來一日便少受一日苦。   畢師鐸與州衙一個喚作鄭漢璋的孔目官倒有些情誼,去宅裡候了又往衙裡候,幾天後才會著了,吃了一席酒,也隻得了一句話:“滿城饑民不空,人便不好出來!”畢師鐸無奈,隻得托他與典獄求人情,莫在獄中受大苦。蓋興也無法,大鬧起來,各人又都是有爺有娘的,在城中盤桓了幾日,夜裡尋了一個間隙,出了城。到了尚君長家,才知尚君長他娘快不行了,不見著尚二又不肯合眼,獰著臉吊著一口氣。尚大央了人去曹州喚,又不見回轉,急得什麼一樣。蓋洪也沒多話,轉腳便奔曹州,上回尋尚二,他與王仙芝走過一回黃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