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下:豬龍混雜宮苑秋,華夷鼓角何時休(1 / 1)

古人信奉天人感應,並且篤定認為身為上天之子的皇帝遠比其臣僚百姓與上天有著更直接更緊密的聯係,一舉一動,皆致休咎,上帝臨汝,無二爾心。這似乎是有些道理的,大唐王朝到了懿宗手裡,才兩三個月,馬上就變化出風雨來。   現年六十九歲的白敏中去年十二月底從荊南再度入相。他第一次入相是在宣宗即位居喪時,四年後,他汲引的後輩令狐綯——因著宣宗皇帝對其父(令狐楚)的感念,也同樣拜相,一年後,令狐綯便徹底取代了他在宣宗心中的位置,而他則以“重望大臣”之尊,出鎮邠寧,招討黨項。也是從那時起他便再也沒能回到長安。   平心而論,他並沒什的可恨的,當初他的騰達也不過因了李德裕的一言汲引(武宗素聞白居易之名,欲用之。李德裕素不喜居易,言其衰病,不堪任事,薦白敏中辭學不減其兄,且有器識,武宗遂用為翰林學士)。後來,他揣著宣宗的意思,也曾大肆攻擊李德裕,以築牢自己的富貴。不同的是,李德裕身死蠻荒、宗族凋零殆盡,而他歷任諸藩大鎮,安樂自在。於今,新皇即位居喪,他再次入相,取代的還正是當年的晚輩,居相位十年之久的令狐綯,又何恨之有?   可是今日走在含元殿的龍尾道上,他的腿腳卻如何也輕快不起來,在他再次主政中書的短短兩月裡,天下竟然出現了兩處叛亂!   南詔新王酋龍僭位稱帝,建國號大禮(又作大理),改元建極,並出兵攻陷了播州(治所在今貴州遵義)。南詔雖說有不臣之心久矣,有不臣之行久矣,可公然稱帝確實出人意想之外。朝野歸咎於令狐綯處置失宜,沒能適時遣使吊南詔舊王之喪,又沒能說服天子適時遣使冊立新王,或者又說乃西川節度使杜悰節減群蠻習學子弟之名額所起,在他看來此皆是皮相之論!   他鎮西川(治所在成都)五年,對南蠻的情形還是知道不少的,當年韋皋鎮蜀,聯蠻以抗吐蕃,先遣匠人教彼治甲弩,再給衣糧召彼子弟學於成都,這條禍根便已埋下了!甲弩精則軍強,習書數則心強,是皆足以啟之!   自論恐熱(吐蕃洛門川討擊使)叛逆,至張義潮以河、湟十一州歸國,吐蕃的衰敗便已無以復加。南蠻去了腹背之疾,再無敵國,經此十年整合大小諸蠻,勢力役及驃國(今緬甸),兵威及於獅子國(今斯裡蘭卡)。今其王年少好勇,才及位即誅殺掉四十載權臣,不缺唐將焉取之?安南(今越南)之亂,議者或以為李琢貪暴所致,其實便是吃南蠻勸誘所致!此事極難處置,萬裡征討難為力,天寶年間尚且如此,更何況如今?若棄置不管,則必將肆虐,而受其咎者便是他白敏中!   浙東賊帥裘甫在去歲攻陷象山、剡縣後,今年二月份,竟然改了元了——羅平,哪來的這詞?是否有僭大號,觀察使鄭祗德的奏表中並沒有說,隻是說賊勢洶肆,乞請發兵征討。江南乃國家財賦之地,戶口繁富,而兵又寡弱,值此青黃不接之際,蟻聚蛾撲者必眾,若不能及時翦滅,可如何得了?   此事亦是咄咄怪事,江南這些年賦稅是不輕,可亂事不合發生在浙東的。先皇之所以用親家翁(鄭祗德之子鄭顥乃萬壽公主駙馬)於浙東,並不是看在愛婿臉麵上,而是相中了此公的恭謹廉退,要他臥護一道百姓。鄭老子雖則才拙,也確實非掊克聚斂之輩,如何便致出如此亂端來的?可最棘手的是,這事還說不得,自己敢問鄭祗德的責,鄭顥便敢劾自己“攜私報怨”;(當年白敏中受敕為萬壽公主擇婿,鄭顥早與盧氏有婚約,已往迎娶,白敏中以堂帖追回,鄭顥私心恨之,因此結怨,屢譖之,欲殺白敏中而不得)歸咎於令狐綯處置遲緩也非長計,彼主政十年,門生故吏遍天下,攻之不如結之的好!   臺階隻剩下了最後九級,白敏中心中還是毫無頭緒,一會殿中麵聖可如何應對!他想到了鄭祗德當年因子通顯而固求散地,想到了鄭祗德以死相脅——攔阻其子入相。一時豁然開朗了,自己功名富貴已足,何必更求!抬頭望了一眼聳在霞光中的含元殿,他腳下一滑,身子便側跌下去。   白敏中的意外受傷,讓懿宗皇帝感到有些不快,本來他是無意撤換令狐綯的,古聖雲: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也是借此向天下表明自己的純孝,表明自己無意改作(他也真是這般想)。況且他也需要一個重望大臣輔翼著才好!可是朝中有人攻訐他父子“招權受賄”,去年安南之亂,便是這父子倆賄用李涿為安南帥招致的。懿宗便從了眾議,這也是中尉與樞密的意思,選擇白敏中同樣是中尉與樞密的意思,懿宗從了!白敏中德雖不厚,確實也是大中一朝的名相,因此,他再三拒絕了白敏中的辭表!   於是一來,國家的政務就落到了三位宰相蔣伸、夏侯孜、杜審權的肩裡。兵部侍郎、翰林承旨杜審權便是國初萊國公(杜如晦)的六代孫、太子賓客杜元絳之子,為人清廉持重,性情敦厚,有大臣之風,懿宗即位便與他加了“同平章事”。   夏侯孜便難說什門第,他父親夏侯審雖號為大歷十才子之一,可最後也隻做得一個從六品下階的侍禦史。先皇大用他大概是因他有舅氏之風(憲宗良相司徒李絳),端莊勤勉,有經濟之才,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任戶部侍郎,第二年便以兵部侍郎、鹽鐵轉運使加了“同平章事”銜。   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蔣伸乃常州義興人,便是德宗朝工部侍郎蔣鎮的族人,既受其累,又受其賜,(蔣鎮曾受朱泚偽職,保全唐朝大臣甚眾)老大年紀才在宣宗手裡得了進士,可短短十三年後便已位至宰相。相比夏侯孜(敬宗朝進士)、杜審權(文宗朝進士)兩個可謂後進先達!   三人在中書省政事堂裡很快就定了議,對南詔僭號一事暫且不問,但詔令播州附近州鎮有餘力則伺機收討;浙東則需征調諸鎮兵往討,浙東觀察使鄭祗德怯懦非戎才,應另遣人往代。樞密使亓元實、齊元簡主張於禁軍中選武臣,夏侯孜卻以為浙東負海多山,可以計取,難以力攻,推薦了前安南都護王式(其父為王起,武宗朝以同平章事鎮山南西道。宣宗初年卒,獲贈太尉,謚文懿)!   二相點了頭,王式雖是儒家子,前年在安南,從容指揮,定了五六年之亂,威服華夷,這是天下所共知的!二樞密也勉強點了頭,王式雖與他倆個不近密,與北司的關係卻不遠,這廝的伯父王播(非王璠)曾厚賂王守澄而得宰相,王式也曾因鄭注納質於王守澄!   奏表遞進去,懿宗皆可了,為了鄭重其事,也想問問計從何出,三月一日,宣王式入對於延英殿。   王式頜須廉廉,身材瘦長,跪拜舞蹈,舉動生風,懿宗看著便覺有些入眼,他素不喜過於肥白之人,此等人經事不多,承不得大事的,王式回京才半年,膚色尚黑,猶帶風塵,喚了起來,賜了座,便問道:“卿萬裡平蠻,車馬勞瘁,身子可調養過來了?”王式道:“陛下,臣狗馬微命,奔走馳驅適足以展筋強骨,何勞苦可言!”懿宗朝侍立在左的亓元實笑了笑,這答得很好!繼續問道:“裘甫肆虐浙東,暴朕良民,卿前往討賊,有何致勝之方?”王式起身拜出道:“陛下,兵猶水火,情勢日有變化,浙東奏報既遲,恐怕亦未能盡實,臣不敢據此妄論,待臣至鎮,便有表上!”   亓元實道:“話雖如此,公心中豈一無所籌?”懿宗道:“卿勉強為朕道之!”王式道:“陛下,臣以為但得兵,不憂賊不破!”這話也粗魯甚,說什的計取!亓元實不覺笑了,道:“發兵,大費錢穀!”王式道:“陛下,臣發此言,正為國家惜費也!兵多破賊速,則省費。若兵少不能勝賊,遷延歲月,賊勢大張,則江、淮群盜將蜂起呼應!國家賦稅盡在江、淮,設若為賊阻絕,則上自九廟,下及十軍,將無計供給,其所費又豈可勝計哉!”懿宗轉頭望了一眼齊元簡,又扭頭對亓元實道:“王式所言在理,當與之兵!”亓元實本也無意作梗,流矢應了,他可想著做中尉呢!再且這廝話也確實有理,禁軍缺了衣糧,怕不得要割下自己一儕的肉來!   王式從大內出來後,便折轉到了中書省,在夏侯孜的閣子裡他再次表示了自己擔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北司對他既有異議,則恐怕難以成功。他在延英殿對先帝亦非一次二次,可是一次也不見樞密在側,更別說橫出來言語!夏侯孜也不多話,隻道:“公但以平賊為事,其他不必掛心,軍須細大,老夫當悉力應付!”往後但與懿宗言及浙東之事,夏侯孜便總是要說上一句:“王式才力有餘,當不日奏捷!”也還就如了他的言語。   自王式四月十五日到浙東府治越州,於先遣的義成軍(治所滑州)、宣歙軍(治所宣州)、浙西軍(治所潤州)外,又更奏發淮南軍(治所在揚州)、忠武軍(治所許州)以及一都義成軍,後來又奏發了昭義軍(治所在潞州)以及一都忠武軍、義成軍。又選府籍中的吐蕃、回鶻配虜驍健者百人為騎隊,合浙東土團子弟,分兩路進討,至五月二十一日,已大破亂眾,捕得裘甫。七月九日,餘黨悉平。   白敏中在獲得司徒、中書令的加官後也沒有再上第六封辭表。而播州也在十月份被安南都護李鄠收復,不過這次遠討,在十二月份便被更大的失敗所抵消掉——從最後的結果來看,好大喜功的李鄠之所以能收復播州,是南詔根本無意相爭於此:在安南本地土蠻導引下,南詔合兵三萬趁虛攻陷了安南首府交趾(今越南河內)!   為此,懿宗皇帝不得不在新年正月下詔救安南,二月初,毫無征兆的他便出白敏中為鳳翔節度使,另任歷仕六朝的左仆射杜悰(杜佑之孫、憲宗之婿、杜枚從兄)為首相。北司這才知道,皇帝是有氣性的,大概是不滿出夏侯孜為西川節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