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周一直便在壘上,在官軍合圍前他不止一次想到了棄寨走,天上一直有日頭,日斜後風勢便重了,康承訓若用火攻,一寨人馬都將死無葬身之地!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恁地便走,他也無顏回彭城。眾士卒臉上倒是安靜得很,不知是過於勞倦,還是坐於死地,對一切都看得淡了。姚周從壘上下來,突然發現自己所以至於此境地者,無他,便是小看了康承訓,公門大族之人,真是不可度量,那年在邕州的莫非另有其人? “兄長!” 喚的是劉豐,姚周站住了腳,回頭道:“正要尋你!”便攜了他手往大帳走。劉豐進了帳便往蘆葦席上坐,直直問道:“兄長,若事有不測,當奈何?”姚周遞給他一碗酒,道:“兄弟,我是悔了,便不合生出做官的心來,據著山林吃酒豈不快活的?卻尋出這般苦事來!如今濮州王二哥(王仙芝)一夥兄弟多是自在!”劉豐道:“兄長,殺頭的漢子不回頭,還得說眼前話!”姚周道:“兄弟,眼前說不得了,當初發彭城,留後與許大哥再三囑咐,柳子既是徐州東南門戶,又是宿州西門,柳子無事,則徐、宿皆安,徐、宿安則濠、泗安!如今情勢如此,尚有什話可說?”仰頭灌了一碗酒,又道:“事有不測,我死此也罷的,徐州我沒臉回!” 劉豐將酒放回了案子,道:“兄長,螻蟻尚且惜命,真龍也好藏頭。死不是長路!徐州回不得,我回,罪我去請,你往宿州去!”姚周道:“你糊塗了,梁丕與我十數年的過節,我豈去得?”劉豐道:“如何去不得?梁丕也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漢,兄長窮而往投,天大的仇怨他也得笑著接納的!況且我與他是什情誼?退一萬步說,宿州又不是他姓梁的山寨,便是——兄長也不白吃他酒肉,助他守城,是個人也求之不得的!”姚周道:“依這番話我不去倒是氣性窄小!”劉豐笑道:“江湖上哪有死冤家,我使劉侏隨著兄長!” 姚周便道:“也罷,兄弟!事有不測,你率一部人走芳亭,我走宿州。若是張玄稔肯納,你便在芳亭等我消息,梁丕果如你的言語,你我兄弟再思法奪回柳子!”劉豐點頭道:“有許大哥在彭城,張玄稔敢不納的!”姚周道:“也不可大意,軍家尚水,多沒性的!”兩人正推著酒,姚周的親從姚勍報了進來,說康承訓在壕外呼降。姚周冷笑了一聲,摔碗在地上道:“傳令壘上,不管呼的是誰,近壕便射!”姚勍應了沒動,將眼睛望著劉豐。姚周怒嚷道:“有吃屎的狗無吃屎的虎,傳下去!”姚勍隻得去了。 康承訓吃箭矢一唬,流矢退了,他這也是禮尚往來,也是職權所在,“招討使”是“招”字在前,“討”字在後。畢竟好端端的汴河官柳砍來了燒火挺可惜的,三月楊花四月柳,百年幾杯歡喜酒!傍晚時分,柳子上下十數裡的柳條都被揪采得禿了乾。入晚後不久,摶得風車大小柳條籠子吃竹篙長木推舉過壕,火箭隨著,硫磺油脂自中暴燃起,吹風一撲,便是漫天火雨,初隻是砭人肌膚,漸次便燎起毛發、燒起衣袍來,壕外又箭矢不斷,壘上便站不住。很快,寨內零星的火點便有成團成塊的,帳幕著了,柴薪著了,糧草也著了,那火便潑金灑血的洶湧起來,士卒也開始沒頭的亂撞。 姚周將手中最後一半壇酒摔在了帳腳的火花上,終於上了馬,姚勍、劉侏等一眾親從也隨即上了馬,都挺著槍槊。姚周大嚷道:“眾兄弟,但突出去,不必相顧,各自逃命,天不絕人,後自有相會之日!”眾人皆垂首默然。這時,劉豐馳了過來,鐵甲不知是映著火光還是吃火燒的,發出透亮的赤色,勒住馬便道:“兄長,突出去再分道走,我來開路!”姚周嚷聲“好”,劉豐便踢馬在前大嚷:“要活命者隨我馬來!”姚周便喊道:“人馬齊,一處殺!”眾親從皆喊“人馬齊,一處殺”。劉豐打著馬左右兜了一圈,便往寨北走,兩千來騎在前,後麵散兵亂卒不斷攏過來。 北寨門這時完全吃火蓋住了,箭拽著火尾還不斷在往裡竄,幾百亂卒巴在左近,蟻似的亂轉著,甲沒穿甲,槍沒攥槍,甚至連衣袍都扒得就剩了下身半截。劉豐過來也不言語,便跳下馬便側著胳脯往壘上撞,親從也紛紛下馬,撞過去。散兵看了,便也破著頭皮撞過去。人墻撞土墻,很快土墻便起了響,不多久,嗙——轟地一聲響,土壘便崩了一個大缺口。後麵的亂兵便蜂搶出去,要逃命便得趁敵未應對。壕溝吃斷壘填了一半,空著身子是不難上下的。 劉豐重新上馬,吼開人群,踢馬躍過壕溝,從騎一泄而出。壕外的官軍見賊勢兇肆,紛紛避讓。姚周出了寨,也不嚷喝,兀自將馬朝黑裡一撥,從著三四騎便跑了個沒影。劉豐呼喝向前,使蹄子的使腳掌的皆從。所謂一夫拚命,萬夫避易;歸師勿遏,兵家至理!外圍的忠武軍便放開了一個口子。康承訓得知也沒有怒,歸師踩尾不遮頭,是軍中常語。他隨即便遣出了沙陀騎追躡,並命令其餘諸軍一律不許追北。夫戰,勇氣也。勇生於有所恃,氣生於有所食。廝殺一日,士卒已疲。若芳亭、宿州有急兵迫至,則一軍必覆! 劉豐向北馳出十來裡,見前無阻兵,一時勒住了馬,使人傳問姚周的所在。突圍之際誰是生眼的,問了一圈,誰都說沒見跟上來。劉豐便嚷道:“軍法失卻主將,斬!江湖道義,酒肉同吃者,生死同赴!你等是丈夫,有鳥有情誼,便隨我回殺!”踢馬盤了盤,便往回赴。眾士卒卻多遲疑,他們或是徐州的軍卒,或是山澤投奔的亡命,或是諸州應募的百姓,論情誼幾個又與姚周是過命的,論軍法幾個又鐵了心還往徐州跑?夜黑人沒臉,有鳥沒鳥誰他娘知道?都悶了聲便走,相從的不過三四百騎。 朱邪赤心過河後便一直歇著,這時拜命上馬,虎狼之心大張,自押千騎正麵趕殺,其弟朱邪德成、朱邪友金各押千騎往左右包抄。也不使箭,也不使槊,便是鼙鼓加胡嘯、火把加鐵蹄,燭天動地席卷過去。徐州卒本已無復隊列,手中器械多空,聞聲便已心驚,見火身已骨軟。及馬蹄踏至,已是無復生人之氣,手抱馬腿,背接馬蹄,呼爺娘慘聲迭起,喚神佛鬼哭遍野。很快,劉豐便聽到了響動,他雖則膽勇過人,這時也不由得拽住了馬,隨著的便勸他撤。劉豐不語,江湖上的好漢喚他“八麵風”,誇他手但有寸刃,無處不可到,無物能留行!默了一會,舉槊大嚷道:“奮勇赴敵,望敵卻走,豈不使天下豪傑恥笑?公等且退,我斬一二胡頭便來追!”便踢馬挺槊向前,從者不過六騎,餘者皆返走。 馳了兩三裡地,胡騎已在眼內,劉豐坐槊取弓,迎著便射。一明一暗,沙陀騎是猝不及防,瞬間跌落兩三騎。劉豐大嘯,再射落三四騎,兜馬便回走。沙陀騎哪肯罷休,一聲胡嘯,何相溫、安文寬這兩匹狼便竄了出去,各從十騎,且追且射。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胡馬腳力正壯,很快便夾了上去。劉豐七人已跌其四,三人見吃咬上,各自橫槊奮擊。何相溫、安文寬是沙陀之狼,二人的親從便是狼牙狼爪,既慣獨鬥,也慣群戰,左右齊搶,前阻後擾,旁擊斜射,不數合便殺翻下兩騎。何相溫、安文寬倆個卻生了搶功之心,齊了勢卻不齊力,一個攻一個便看,十合十合地輪番出手。 劉豐戰不下,掙不脫,心裡焦躁起來,覷得野胡換手之際,飛槊出手,拔刀縱身便撲,好則奪馬而走,壞則兌命一條。安文寬猝不及防,半截身子跌出鞍外,刀未拔出,腹上已吃了一刀。便索性放了腳,跌身下地之際,腰上的索子便拋將了出去。這時,何相溫長槊已擊至,劉豐避閃之際,身子正好入了索套,也不割掙,伏鞍抱馬頸,大踢馬腹。安文寬腹上吃了兩刀,扯索不住,反吃拽倒在地,流矢急吹馬哨。馬識主,噅叫一聲,人立起來。安文寬急拽索,劉豐便翻栽墜地。何相溫上搶,安文寬口中又是一聲馬哨。那畜牲記仇,便箭直踩了過來。劉豐急忙滾躲,大腿上還是挨了一蹄子,痛得他大叫。何相溫勒住了馬,安文寬翻身上鞍,再次踏了過去。劉豐知已避不過,按刀不動。畜蹄子至,猛然揮出一刀,一雙馬蹄竟吃削下。 何相溫在旁大笑,問道:“漢子,可有名姓?”劉豐嚷道:“三寸刃,八麵風,殺人不改姓,行俠不留名,爺爺沛縣劉豐!”安文寬已持槊迫了過來。何相溫道:“此漢骨硬,予他個好死!”安文寬不答,揮槊便斫,先斷兩條腿,再寸寸向上。馬於沙陀而言,既是神明,又是親人。
章二十一下:攜私用私8麵風,老謀深算1營火(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