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下:逞英雄兄弟赴難,行仁義各有懷抱(1 / 1)

可到這蘆葦蕩子裡這些天來,吳迥並未下大力氣攻城,像今天晚上這種鼓噪聲更是聞所未聞的!離城十裡遠近時,便望見水麵上叢密的火光不知如何的延到了岸上,城西一帶撲起好大火光,越近,岸上的火勢越發炎沖,水麵上的火光雖是稀了,卻未斷絕。似乎是淮南的官軍在渡淮,前軍已得手,後軍還在水上。   “哥哥,不好就撞上軍船了!”   蔡溫球嚷道。王仙芝道:“但進,勿先犯人!”六支槳沒有停下來。沒多久,果然就撞上了,一條漁船橫了過來,卻也沒人,隻在船頭插著臂粗的火炬。左近又分明有人聲,向前行了幾裡,才明白了機關,這些官船大概是十艘一隊,一大九小,以繩相係,隻有中間那艘大的有幾個人,點的火卻最小,拽索使長竹篙來回得操弄那些空船,這大概便是兵法上所說的“虛張聲勢”,若不明底細,還真是嚇人,一萬軍便能詐出十萬來!   整個水麵上都亂著,王仙芝這六條艇子又沒燃火炬,自然不惹眼。泗州城這一帶幾個人都是來覘過的,這時見城西、城南一帶盡是火光軍馬,便徑直劃到了城東,這裡竟然是一片黑靜,火光全在城上。幾個人摸到了墻腳,將耳貼著墻左右聽了一回,王仙芝擇了一處,徐唐營鉤索縛了矢,合著起伏的鼓點,一箭射了上去,索鉤落下,鼓聲恰好湧起,又候了一會,不見城上有動靜。   楚彥威便第一個上了索,他臂長足長,身骨輕捷,慣會飛簷走壁,又加之廝殺時潑得命,江湖上心巧的朋友便顛倒著予了他個“飛燕子”的渾名。也是確實如飛,眨眼人已在半空!黃皓便要上,腰上卻吃拽住了,王仙芝低嗔道:“莫壞事體!”黃皓便不敢動了,他雖在江湖上走得不多,可是什門道他都懂的,像王二叔這一夥有年月的兄弟,乾起事來自有講成的規矩,不是客氣,因為這便不是講客氣的時候!很快,楚彥威便拋下一根索子來,王仙芝和季逵同時上了墻,季逵雖是個牛馬身量,看著山粗鐵沉的,可這廝氣力大得驚人,並不落人,唯一不美的是腿腳上沒輕重,踩踏得墻土啪啦啦往下跌。黃皓是第一次見,不由地輕聲嘆道:“季叔是搬得城動,踢得城穿呀!”   蔡溫球嗔道:“莫言語!”黃皓挨到尚君長身邊道:“尚大叔,侄子什時上?”尚君長道:“你隨著我!”王仙芝兩個上去了,很快一根索子上下拽動了三下,徐唐莒便上了墻,蔡溫球丟開了手,看來上麵的情形不壞。   黃皓以為尚君長怎麼著也得上城的,畢竟血脈胞弟在城裡不知生死,沒想卻隻是轉著頭立著不動!他這次半道隨著來,一是為了尚二,二是想瞻瞻辛讜的風采,人都說廣陵大俠生得短瘦,撐長脖子才及一般男子,他娘的,果然如此,他黃皓便也不羞做個曹州大俠!耐了好一會,見上麵什動靜也沒有,便道:“尚大叔,侄兒上去覘一眼!”尚君長惡著眉眼嗔道:“鬧什的?”黃皓笑著點了點頭,轉了轉,靴尖尋著一個石塊,看著蔡溫球身後便踢,蔡溫球猛聽得身後響,橫刀轉身去尋。黃皓卻貓似的竄上了墻,他也不是鬧,這四下無人,多一個在城上要便宜得許多的!尚君長、蔡溫球又不敢嚷,也隻得由他去,也真不愧是“耕讀傳家”的!   黃皓翻上城頭才知道徐唐莒便左近黑處蹲著,十步之外便有四五個泗州卒,在光亮處靠墻歪在一起,他還以為吃抹了脖子,臉眼上都汙著血,卻聽見了低沉的酣聲,竟是睡著了!徐唐莒向他斜對的黑處指了指,意思是要他蹲守在那裡。黃皓蹲了過去,又左右張看一回,發現整個城頭便沒有走動、站著的軍卒,似乎都睡了過去,耐了一會,便兀自貓著腰躡步往北走,北城還有些動靜的。   走到馬道口(注:城墻上下坡梯)冷不然便撞出一個黑影來,黃皓吃驚,借勢便往後退,卻是楚彥威,心落了肚,腳卻踩在了一軍卒腳脖子處,這廝竟沒有動靜!楚彥威怒瞪了黃皓一眼,嘴裡向後嘬出兩聲低響,便兀自向前走了。王仙芝接腳就上來了,背上背著人,也向後嘬出了兩聲,揮手示意黃皓退。緊著季逵也上來了,一身短後皂袍,腳下生響,猿臂長刀,張得如翅,一身殺氣,怪道江湖上人喚他“二夜叉”,一隻夜叉也沒這兇勢的!季逵咧嘴一笑,站住了腳:“走前!”黃皓見並沒有追趕的,道:“季叔,我不走了!”這回泗州的圍多是解了,瞻了辛大俠的真麵目再頂著日頭出城不好麼?誰又知自己不是圍前便在城中的?   季逵將刀一攔,右刀入鞘,手便抓了過來。黃皓一個斜步,矮身便往他右側搶,季逵沒撈住,人已到了身後。黃皓道:“放心,出不了事的!”季逵刀一攔,又往前撲。黃皓要往馬道上跳,又怕季逵來追,他身小容易騙人耳目,季叔可難,隻好退避。這時,便聽到一個北頭傳過來一個蒼勁的聲音:“馬相公尚未入城,何可懈怠如此!為山九仞,巧虧一簣,汝等未曾聞乎?”一個聲音便請罪。黃皓對季逵做了一個手勢,飛快趕到了轉角處,便又聽一個聲音道:“辛公,圍城七月,士卒麵目生瘡,疲病已極,今賊已敗走,當無大變故,歇著也罷的,啊?”那人便道:“刺史有命,辛讜豈敢不從!”又道:“北城付爾等,我往守東城!”便往這邊過來了,後麵兩個火炬隨著,照得身影丈八金剛也似,而人確實不高不大。黃皓喜得愣住了,猛然腰上一緊,身子便起在了空中,拿他的是季逵。   徐唐莒最後撤,人還在墻上,城上已嚷了起來,腳未落地,索子已是斷了,緊著便有火把拋下來,箭很快就嘯著撲下來了。七個人有驚無險地上了艇,艇不向上溯,順著水向東。尚二還活著,隻是爛了一身皮肉,眾人的心情都歡快起來。黃皓是厚顏少恥,上艇前挨了責罵,這時卻擊著船舷笑嗬嗬地唱嚷起來:“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廣陵有奇俠,一劍存孤城。吾亦五尺餘,當為曹州龍!”王仙芝道:“好文采,好誌氣!”蔡溫球道:“上得長安金榜了!秀才,你三叔是什時去的長安?”黃皓長嘆一聲道:“龐勛、許佶去桂嶺的次年,五年強,六年弱,重陽發的!上馬前還呤了一首詩…”   “可說什時得進士回轉?”   蔡猴子這話問得有刺了,王仙芝道:“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長闊著來!”徐唐莒道:“黃三哥是什時生人?”王仙芝道:“文宗皇帝戊申年(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八月十五日。”黃皓道:“二叔好記性的,我三叔是土猴(注:戊為土,申為猴),我是水猴(注:黃皓壬申年生,壬為水),在家可了不得,專一克我!”季逵道:“你阿叔有鹽不販,為什又做進士來?”黃皓還沒回話,不知哪條艇子響了一下,大概是吃漂下的浮屍撞上了。   “還沒做成來,季叔!”   “啊呀,有鬼!”   黃皓話未落,蔡溫球便嚷了起來,“扯我槳來!”尚君長道:“扯上來!”他倆與楚彥威同艇。蔡溫球流矢去撈槳,先驚脫了手,不想使力猛了,人栽了下去。尚君長即時便跳了下去,這廝水性不好,水速不慢,容易出事的。楚彥威捉著槳,很快,蔡溫球便露了頭,已嗆了水。尚君長卻又沉了下去,黃皓、季逵將艇靠過去,眾人倒也不急的,尚大可是黃河中的一條長龍,風浪裡也敢去的。不多會,人便在季逵艇邊露了頭,手上還挾了一個。季逵也不多問,抬手就將挾著的拽了上來,是個軍漢,肩上還有甲。   蔡溫球道:“哥哥,怎的還撈上來了?”尚君長道:“天活我兄弟一命,我活人一命!也是彩頭!”蔡溫球道:“彩頭?死船上就晦氣了!”黃皓笑了笑,他從他幾個叔叔那裡聽過一些江湖上的老話,說尚大血氣盛時渾名喚作“無常賊”,惡得很,後來喪了妻兒,性子才厚了。可適才這話,依舊是俠皮鬼骨,不敞亮!   天色大明,人也上了岸,這裡離泗州城大概有三四十裡遠近了,不遠處好像是漁村。尋過去,屋舍完好,人卻不見,大概是避兵走了。王仙芝便歇下來,給尚君讓上了金創,又到了軍漢跟前,徐唐莒已經將金創給上好了,見了便道:“哥哥,這彩頭倒是有些儀表,像個有來歷的!”又問道:“尚二可醒了?”王仙芝道:“還昏著,都是有來歷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到了入晚時分,那彩頭先醒了,王仙芝過去看時,人已下了地,嚷著要拜恩人,竟是青州口音。王仙芝一站住腳,這漢便一頭磕在了腳下,哭謝道:“小人諸葛爽,拜謝恩公如天大德!”王仙芝笑著相扶道:“也不值得相謝,江湖風波惡,誰也有個急難之時!諸葛兄弟,王仙芝有禮了!”諸葛爽聽了,啊呀一聲又拜在地上道:“公定是黃河大俠了,小人在青州久聞大名,隻恨無緣相見!”王仙芝將人扶起,讓他在草榻上坐了,問道:“兄弟是青州何處人氏?如何卻在這泗州?”   “小人是青州博昌縣人!”   諸葛爽嘆了一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道:“窮寒之家,爺娘早亡,親戚無依,無以存身,遂學俚謳,賣歌糊口!一日可幸機緣湊巧,佐酒衙中主典,主典見小人聲宏骨壯,應對得體,遂薦為衙中役卒。正得著些好處,也不知如何便惡了縣令。一無罪過,再三受笞。小人耐不得,也憤不過,遂棄職不做,仍從舊業!凡人之情,最喜趨炎附勢,最好落井下石。見小人得罪縣君,便都來作賤小人。小人無奈,隻得出走。流落多時,都不如意。徐州亂起,遂入亂軍。當時以為,那絳侯周勃未遇,也曾吹蕭俚謳,也曾材官充卒,安知我諸葛爽不能如是?”說完,便搖頭自嘲起來。   王仙芝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安知公不能如是!”蔡溫球一笑,走了出去,一個軍漢說話恁的拿腔拿調,自己要是那縣令也得使杖打出他屎尿來!楚彥威在旁道:“朋友,你可知道尚君讓?”諸葛爽道:“如何不知道,燒城的死士!”王仙芝道:“他便是我兄弟,人昨晚救了出來,水中撈你上艇的便是他胞兄尚君長!”諸葛爽又啊呀一聲,便要起身往拜。正說著,尚長君便進來了,受了拜,便對王仙芝道:“我看尚二情況不好,索性便往淮陰處,興許便有好醫好藥!”王仙芝點了頭,問諸葛爽是隨了走還是回軍中去。   黃皓道:“兄要封侯,亂軍可歸不得!”諸葛爽默了一會,抬頭道:“我還得回去,背主不忠,棄友不義!”王仙芝揖道:“如此方是大丈夫!”當即予了金創藥、盤纏,便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