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上:餌香不費垂釣力,虎落平陽狗聲狂(1 / 1)

這天三更時分,楊復恭和諸葛爽便舉著火到了北城門下,相約的書子晝間便射了上去。等了沒多會,上麵便縋下一個盛糧的斛器,楊復恭笑了笑,他還以為便是根繩索,他這腰身可受不得勒!諸葛爽先站了上去,他身長大,又著了甲,上麵拽得很慢。到上麵還未立住腳,便有刀槍逼了上來。   “便知沒恁肥大的辯士!”   嚷的是一個虎眉虎眼的徐州將,旁邊站的大概便是張玄稔,身樣長大,臉鼻忠厚,卻生了一雙冷湛湛的蛇眼。諸葛爽抬手道:“張將軍,辯士尚在城下!”張玄稔使了個眼色,那嚷的便上前伸手道:“解刀來!”諸葛爽道:“張將軍,辯士乃招討相公悌己親吏,諸葛爽所以在此者,正欲以此甲此刀防不測,非有他意!”張玄稔一笑道:“好!縋上來!”示意諸葛爽過去,問道:“公是平盧人?”諸葛爽道:“青州博昌人,本為李圓麾下小校,後隨王弘立援泗州,吳迥敗退,往投湯群。湯群以虹縣歸國,我受命為使,是以在此!”張玄稔點頭,又問道:“徐州如何?”諸葛爽道:“兗海曹相公已復豐縣,宋招討已復蕭縣,徐州已是孤城。淮南馬相公也已圍濠州!”又道:“公或者不知,蘄縣土豪已殺張行簡以城歸國!”說話間,楊復恭已上來了。   諸葛爽上前介紹道:“張將軍,此便是林前輩!”張玄稔倒有些意外,他以為康承訓的親吏是一個半老書生,卻不想是一個白臉無須的貴胄公子。楊復恭上下打量了張玄稔一眼,又轉眼掃了掃一乾士卒,拍著城便吟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異心人!”笑了笑,問道:“張玄稔,你可知吾家是誰?”這一問張玄稔便會到了,這廝聲柔細似婦,多是敕使,道:“手可摘星辰者,非天使而誰,公莫非便是楊監陣?”楊復恭點頭,道:“軍中多以為你屠殺百姓,旅拒天兵,其罪匪小,吾家入城,恐生不測,故使易服換姓!嘿嘿,其實甚無謂也,吾家不以誠來,將軍何以誠往?”   張玄稔聽完,兩眼汩淚,便拜倒在地,哽咽道:“驃騎,罪人該死——該死!”楊復恭上前道:“公但能以城歸國,何患乎死?何憂乎富貴?吾家這裡有兩份官告,看中得將軍心意否?”張玄稔慌忙在腿上抹了兩下手,接了。楊復恭道:“展開看看!一份是正五品上階中散大夫,一份是同品級的定遠將軍,都是散官,職事官還得上請朝廷,吾叔父與康招討都不敢自專!”張玄稔巴了一眼,見自己名字在上麵寫得分明,流矢磕頭。散官雖是無事無權,卻一樣有糧料錢的,且以朝廷招撫的慣例,一個正五品的武職事官是少不了的,這就足以見其誠心了!   楊復恭看著眾人道:“你等也以次相賞!”張皋等流矢也拜下了。楊復恭對諸葛爽一笑,道:“扶張將軍起來!張將軍,朝廷的誠意已布,願聞公之誠意!”張玄稔默了一會道:“驃騎,末將雖主此城,其實權在張儒、張實,末將將設法勸誘董原,彼肯從,則事易辦;若彼執迷,便少不了一場廝殺,屆時還望天兵相助!”楊復恭道:“易辦需幾日?不易辦又需幾日?”張玄稔道:“此事需速,久則必敗,易辦與否,三日內皆可見分曉!”楊復恭道:“好!將軍多著意,聖人不安枕席久矣!”張玄稔滿口應了,又道:“城中險地,不敢奉酒,驃騎可速出!”   諸葛爽落了地,楊復恭已在馬鞍上了,他流矢過去拜道:“驃騎何勇也,隻教小人心驚汗出!”楊復恭笑道:“不勇何以稱驃騎?諸葛爽,聽說你頗能唱,可有曲助興來?”諸葛爽道:“有曲!”與楊復恭牽著馬,走著哼出一個相和曲調,便唱起來:漢家郎君著紫衣,單騎臨賊好容儀。十萬漢軍傷心地,推心數語兇頑泣。   繩索收上來,張皋便問道:“將軍,此事易辦,何須董原,不好倒生出禍事來!”張玄稔道:“事須萬全,豈可輕易!”張皋道:“要得萬全,莫如開門先納官軍,後誅三賊!其次伏兵衙中,因會議而誅之!勸誘董原乃下策也!”張玄稔道:“汝之上策,乃婦孺之上策;汝之中策,乃村夫之上策。而下策者,乃公卿之上策也!不必多言,我揣之已熟!”又著意吩咐了眾人一番,下城倒頭便睡了。   第二天衙中晨集,張儒、張實還是一副不憂不懼的神態,直說昨夜睡得安穩,又說秋色濃了,柳溪一帶好花好樹好景,趁著無事要往亭中吃幾日酒。董原倒悶沉沉地,散衙便吃張實拽著吃酒去了。張玄稔總感覺二張是有所恃的,不然危城無援,哪得如此從容,隻是他猜不透!   捱過了白日,三更左近巡城,從東城下來到了南城,問起董原日間吃酒的情形,說話間便上了角樓。張玄稔憑欄下望,便不再應聲。董原兀自說了一會,才喚道:“哎哎!走魂了?”張玄稔一驚,一笑,嘆聲道:“往在府中,我張玄稔雖不得用,然自以為府中諸將無出我之右者,今日才知不如東城公、西城公遠矣!”手往下一指,轉身道:“我見此便走魂,思此便失魄!”董原便也嘆了一聲粗氣,道:“我夜中也睡不安穩,一醒便摸脖頸,看頭還在否!東城、西城是那什——倡婦不懼漢子多,泥豬不懼臭水汙!”這廝從外到內便是兩個字“粗魯”,張玄稔不由地笑出聲來,問道:“公以為誰是倡婦誰是泥豬?”董原也笑了,又道:“泥豬娼婦,合手也不如公的!刺史,你得為這上萬兄弟掙出條活路來呀!”   張玄稔頓了一下,便從袖中掏出那兩張官告來,遞過去,虎眈眈地看著。董原字識不得一鬥,但是官告上的文字多熟的,看了便嘿嘿笑起來,攥著道:“公這路,我可走得?”張玄稔道:“走得!”董原道:“可還有職事官告?”張玄稔道:“已上請朝廷!”董原道:“但予我一色的,董原便任公驅使!”又道:“官家許你的,也許我,如何?”張玄稔道:“我使人去請!”董原笑道:“那這我先拿著,給小廝們換心!”手便按在了刀上。張玄稔道:“最好!”這廝將了官告是要以此相脅,而他點頭,也正是要他以此相脅,如此情勢,相脅與相結又何以異哉?   張玄稔轉到北城,便縋了張皋下城,半個更次不到,張皋便帶回了兩份五品上級的官告,張玄稔揣了便下城睡了,張實那娼婦心眼不少,可不能有什反常之舉。第二天晚上巡城,他才將官告給了董原,董原大喜,當即便問如何了事。張玄稔道:“明日天晴無雨,二張必往柳溪亭吃酒,公推事後往,勒兵圍殺之!我與張皋分兵誅其黨,事定,與公出城拜謝招討、監軍!”董原道:“天若雷雨當如何?昨夜也是這般星子,便下了半日雨!”張玄稔道:“公可放心,上天助順,必無差池!”凡為良將者,豈可不知陰陽的!   到了西城,張實也在角樓裡站著看天,張玄稔便問道:“行實公,徐州有災乎?”張實回頭一笑,道:“徐州王氣正盛,有厄無災!”張玄稔又問道:“城中如何?”張實道:“生氣正盛,不可摧也!”張玄稔抬手道:“我如何?”張實將他往火光處拽了拽,盯著臉眼打量了一番,道:“臉色不華,印堂無光,正當小厄,當摒除妄念,靜默無為,切不可妄動!”張玄稔道:“此厄幾時得了?”張實道:“不過一二月!”張玄稔便笑了起來,拍著欄桿道:“城中持守一二月倒非難事,隻是過後奈何?”   張實道:“公豈不聞肅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之事?大燕皇帝安慶緒為郭子儀、李光弼等九節度使圍於鄴城,於時漳水灌城,糧草已絕,士氣低迷,殺人以食,可謂危之極矣,然史思明大軍一至,二十萬唐軍一時潰去!今日較之又如何?公之才豈不如那弒父逆子?”張玄稔嘆道:“安祿山、史思明皆可謂亂世之雄,其才可用,卻雙雙死於逆子之手,天意人事也真教人費解!”張實也嘆了一聲,道:“便無逆子也不得成,何則?才可用,時不可用也!玄宗禦宇四十四載,晚年雖失德,養民不可不謂不厚,且安、史皆邊鄙雜胡,素無大功,非玄宗青眼,罪斬久矣,一朝背恩而叛,天下誰肯心服?明王則不然,既有其時,又有其名!”說論了一番,張玄稔多是點頭,很顯然,張實這廝是既不會觀天象,也不會看人相,更不會察人事,徒好逞婦舌罷了!   其一、自己之才固然在安慶緒之上,然自己之位豈及得安慶緒?安慶緒是無路可走,自己豈是無路可走?其二、龐勛雖有時有名,卻無地無才——徐州四戰之地,豈及得幽燕形勝?使姚周屯柳子,是無用人之才;襲柳子而敗,是無用武之才!能居四戰之地而興王霸業者,唯用兵仿佛孫吳之曹孟德一人而已!   第二天衙中晨集,董原最後一個到,隻說不知如何受了風寒,竟然腹泄了半宿。張儒道:“乾風寒什事,分明是吃狐鬼吸乾了陽精,能不泄的?”董原指著張玄稔道:“刺史可作證,昨夜三更左近我可還在城上,沒沾婦人!”張儒道:“有臉!冰凍三尺非一日寒,你宅中婦人可少?”說笑了一番。散衙起身,張實便對董原道:“我宅裡還有一壇宜春酒,袁州貢酒,最是補陽,還是柳溪亭,怕風便罷了!”董原道:“來,怕鳥的!刺史公,來不來?”張玄稔道:“衙中得有人,晚些時候過來一瞻諸公風雅!”到了外麵,董原便推腹泄走了去。   張實、張儒回了宅,將著一群婢女、小廝便往柳溪亭去,他們雖對張玄稔留著心眼,可是到目前為此,並沒有覺察出什麼不好來。至於董原,不過一豬粗狗野的鳥漢,沒人指蹤發令,便是個轉圈耍尾巴的蠢物,不足為慮!到了柳溪亭,熱酒熱湯,絲竹一揚,兩人便兀自吃上了。一曲未盡,不當值的將校便來了二十來個,一時便鬧騰起來。張實要的便是這個鬧騰,一則和將校之心,一則以此閑暇平緩士卒的焦懼,不然一群目不識丁的軍漢賞得什景?   鬧了一回,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張實道:“文士這般吃酒,必要作詩的,你我做不得,也唱出一曲,如何?”將校便都說好,便推張儒先唱。張儒便起身道:“便唱個漢高祖白登受圍如何?”眾人都嚷好。張儒要了一麵歌鼓抱著,敲出一陣急鼓來:“單於戰鼓急於雷,孤家帳中不自哀。我劉邦本是赤帝子,沛縣降下的帝王才。泗水亭內羅將相,蕭何周勃不相猜。芒碭山中斬白蛇,曹參樊噲納城來。紫雲赤旗入沛縣,三千子弟王業開!”又敲鼓,再唱道:“單於戰鼓怒如虎,孤家帳中不自苦。我劉邦本是赤帝子,玉牒刻寫的漢高祖。”這一章未完,猛然便聽見風聲中起了馬蹄聲,心中驚疑,流矢住了口,遣了人去打看。   很快,便看見董原拽了一隊人馬過來了,裹甲持械,分明不是為吃酒而來。眾人便都有些慌了,他們也隻腰上有柄刀而已。張實坐著不動,對張儒道:“誘他入亭!”張儒便敲著鼓嚷道:“董原,怎得才來?我曲也唱畢了,速來受罰!”董原帶住馬,接話道:“唱畢了便好!”一笑,猛然便拔刀躍馬向前,嚷道:“龐勛已梟首在招討帳中,汝等安得望活?”甲士爭進,馬入亭中。張儒摔鼓捉刀,揮眾前敵,殺聲頓起,血濺風腥。張實知道敵不得,翻身跳入溪中。跑出沒多遠,便看見張玄稔自岸上拽了人馬過來,正要躲避,那裡早有人馬下了水,張實無奈,索性站定,大聲嚷道:“張玄稔,同是徐州鄉黨,何故自相屠戮?”張玄稔張箭嚷道:“奉招討相公命也!”言畢箭發,張實應弦倒下,血滿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