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下:師生貴主相嘲擠,情義相戰嘆0年(1 / 1)

韋保衡與他款了茶,才繼續說道:“太學生不鬧,外州的舉子自然鬧不起來,還請公多勞心!”抬了手。韋殷裕點了頭。韋保衡道:“公可知誰為酋首?”韋殷裕道:“一個是已故鄂嶽觀察使崔巘第三子崔昭緯,此子才性聰明,文章亦佳,年近而立而不得登第,故怨之!”韋保衡道:“此人易與,喚他長兄(崔昭符,次兄崔昭願皆在朝)囑咐幾句便了!”這廝屬清河崔氏南祖烏水房,有唐以來名臣不少,可宰相還隻有宣宗相崔慎由,相比於崔沆這支博陵崔氏大房足足少了五相,倒怪要鬧鬧的。   韋殷裕抬了下手,繼續道:“另一個是憲宗中書舍人張仲素之孫張濬,其父以蔭入仕,官卑不顯,彼年近不惑,誌大才疏,困頓日久,故亦有怨!其他皆是影從!”韋保衡道:“予他盤纏,使了回家,有親侍親,無親讀書!”韋殷裕應了便起了身。韋保衡道:“國舅之事不必為憂!”韋殷裕手一抬便走了出去,隨即卻折了回來,鄭重道:“堂老,下官亦何所懼?謗言得入,亦不過遠貶嶺海耳!”言畢,昂然而出,也真是狂哉!   也是看著這廝的憨狂,韋保衡才臨時編撰泄題那番話,當然,之前榜在閣中時他便這樣疑過,也不是他心險,倩人代筆這種事在勢門子弟中並不鮮見,溫璋族叔溫飛卿(溫庭筠)在大中朝便以與人代筆聞名,卒被宣宗皇帝以擾亂科場貶官,而最著者當屬穆宗長慶元年(821年)那場考,可若不是錢徽、楊汝士失了段文昌、李紳的人情,又逢著李太尉在翰林——以黨相爭,事情也鬧轉不了,畢竟天子也明白,百姓是水,勢門是舟,無舟則無以行水!   崔昭緯第二天便沒有見人,韋殷裕使學生尋著了張濬,便要與他說講一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道理,不想沒說幾句,張濬卻攔住道:“祭酒,小子所訴者沆瀣一氣,壞朝廷設科取士之意,將為天下舉子伸張胸臆,非是恨己不第也!”韋殷裕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為之辭,無乃汝之謂乎?”張濬道:“非也,乃祭酒之謂也!祭酒欲令小子不言,何假辭於孟子?孟軻豈是沆瀣之妻黨耶?”韋殷裕臉一下子赤了。   張濬一笑,深揖道:“小子謹領命矣!”轉身便走,嘴裡還高唱道:“韓非披木忌壅窒,孟軻好讒尊巨室。三桓誰奪周社稷,文帝傾心嘆百世!百世卿族事百主,忠義廉恥不曾苦。張濬路窮不須哀,好花好女在章臺,采去來,歸去來!”韋殷裕是氣得一身作顫,卻又無可奈何,不過這廝倒真是背著書篋走了。   韋殷裕心性高傲,氣量卻不寬,當日回到宅中,猶是不樂,晚食伎樂也沒用,吃了些酒,便悶悶睡下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便聽得妻子尖叫起來,他猛然驚醒,話還沒問出,便覺得被中、身上有物亂竄,也不由得驚嚷一聲,滾跌下床。待婢女紅子將燭進來,才看明白是一床一地的家鼠,概有百數!也是怪哉,家中雖時有鼠見,何得一夜皆集於此屋?鼠者,陰類,穴居懼人,今集於己屋己床,恐非吉兆,遂焚香卜卦,果是不吉之甚!沉悶數日,心中猶是不寧,便從妻言,往宣慈寺虔心拜了一回佛,又請老和尚來做了禳災的法事。   可送佛出門的當晚,又有災異發生,這番出現的不鼠,而是蛇,時當初夏,突地一床涼氣,不是侍妾警醒,他也還醒不過來。蛇之比鼠,其陰更甚!隻得又請了和尚來。可就在法事的最後一天夜半,道場突地蛇鼠亂走,和尚吃了嚇,天不明便走了。韋殷裕憂懼,遂告了病假。   當天日昃時分,杜裔休便過來了(注:杜佑曾孫、杜悰之子)。城南韋杜,離開尺五。韋殷裕是諸韋之一,杜裔休是諸杜之一,父輩便相友,倆人年相仿,性相近,極要好。杜裔休看問了,便嘆聲道:“夫國之將亡,必有妖祥!邪氣侵人,先壞肺腸!兄之遇此異也,以愚弟度之,非獨亡家之兆,亦亡國之祥也。蛇鼠而侵正人之榻,小人而攘居廟堂之上,豈不然乎?天意昭昭矣!”韋殷裕道:“吾亦有此憂,可奈何哉?”杜裔休道:“亦無可奈何,弟無勇無謀,但飲酣酒耳!”倆人便吃酒,也不使女樂,但各訴愁心。   第二日,崔沆也過來了,到臥內看了一回,步出來便道:“兄道德高尚,學問優深,敬神禮佛,豈得致如此之異?必非鬼神,乃是人禍!”韋殷裕道:“人禍?”崔沆道:“雞鳴狗盜之輩,市井遊俠之倫,固不難將蛇鼠入宅!”韋殷裕恍然,跳起來恨嚷道:“無他,必是郭敬述所為!”崔沆道:“兄何時吃罪了國舅?”韋殷裕道:“非我吃罪彼,乃彼輕侮斯文!”崔沆道:“若非彼,此事倒易了,薛大尹(薛能)當能辦!若果是彼,則難矣!”頓了頓,道:“兄可願磬折?”韋殷裕赤著臉道:“瑣瑣姻婭,安得折我百世卿族!既是人為,我又何懼?”崔沆道:“彼內則淑妃,外則駙馬,又聞已與汾陽之族聯了宗,安可謂之瑣瑣?”韋殷裕道:“無才無德,非瑣瑣而何?且國子監何地耶?司業又何職耶?我若低伏,謂斯文何?天子學子又何所瞻目?”   崔沆道:“然則奈何?安知蛇鼠之後無他物哉?”韋殷裕沉了一會,道:“內融,士可殺不可辱!我要劾他之罪!”崔沆道:“如何劾哉?他有何罪?罷了,這事我去求人情!”韋殷裕道:“我亦不為己!郭敬述內以郭妃、外結韋氏,韋氏又以郭氏而結郭妃,早晚必為國家之禍!今於相、路相故舊在朝未去,王相尚在中書,事猶可為,一旦盡行貶逐,奸佞滿朝,我雖攘臂,誰人左袒?”崔沆掩耳道:“此事我不欲聞,彼勢才起,豈能遽止?”韋殷裕道:“我縱得罪,不過長貶嶺海,然天子亦不能不所省悟!”崔沆道:“便欲劾彼,亦須罪狀,市井流言可入奏章乎?”韋殷裕道:“兄與趙隱相熟,彼先任刑部,或有實聞!”崔沆不欲與他纏,囑他且按耐,應了。   故來相求,郭敬述豈無他事可劾?”崔沆搖頭道:“兄長,便有他事,天子豈肯降罪?”韋殷裕道:“降罪於我也罷,不過長貶嶺海!”崔沆道:“何必來,我又豈知彼之罪過?”韋殷裕道:“趙相曾任刑部,或者有所知,或者其故吏必有所知,勞公問之!”崔沆道:“兄若思外任,亦有他法!”韋殷裕見他如此,抬抬手便起了身。   但凡書生得佳題,便必欲成其文章,韋殷裕便是此性,真是行思坐想,無須臾忘之。又將此意與杜裔休說了,杜裔休抬手揖道:“兄能如此,自是天下之福,可奈家人何?”韋殷裕道:“丈夫行忠義,豈以家人為念哉?”杜裔休再揖,道:“恨不能與兄連署!”韋殷裕道:“兄之職重,豈可輕爾?如欲相助,可道韋氏一二情實!”杜裔休道:“亦不能知之,隻知郭敬述常來往於門下,一入閣中,久久不出,出則必有欣喜之色!”韋殷裕道:“如此最好,便有一箭聯雕之勢,煩兄細為打聽!”   蛇鼠之事倒再也沒有出現過,郭敬述一夥蛇鼠卻時有撞著,韋殷裕住在宣平坊,往來國子監時是必然經過平康坊的,大概是崔內融托了人情,這廝望見自己也是視若無睹,這讓韋殷裕更覺著了恥辱。到五月初,韋殷裕一日回宅,不知是誰送了一封書狀來,上麵不僅寫著郭敬述受敕修建同昌公主陵園時,和雇民夫,卻不予傭酬,甚至有鞭殺役夫,隨地土掩之事,隨後更是打殺訴者之家。又有郭敬述酒後之語,說淑妃無子,憂聖人身後事,囑他與韋保衡謀立太子。又有聖人醉心佛法,淑妃與韋保衡欲相倚重,已有不倫之情,郭敬述為青鳥,常以果盒藏書以通其情。寫得甚詳細,事事皆有何時何地何人。韋殷裕看後大驚,也是大喜,便澄下心寫奏狀,幾經刪改,最後還是以郭敬述欺民殘民為主,屢往中書門下請托為次。再以餘筆寫男女大防,以為郭敬述隨時出入宮掖非禮,公主既歿——駙馬鰥夫尚預大內家宴非禮,若不遽止,人間必有誣謗之言起雲雲。   寫完之後,韋殷裕心情大暢,表狀一遞上去,亦不知何日得還長安,便邀了杜裔休,攜著女伎往芙蓉遊散了一回。到五月五日晚,洗沐更衣,吩咐崔氏收拾行裝,便攜表出了門。到大明宮扣建福門,說有急狀,門上納狀孔一開,便將表狀送了進去,也隻有如此才能確保劾狀遞呈至禦前!   年年五月初,樽俎泛菖蒲。眼下正是追宴逐南風,觀荷聽暮蟬的時節,此時李漼正攜著郭淑妃在太液池一帶廊閣閑步,風吹到哪裡便踱到哪裡,鳥鳴在哪裡便停在哪裡,眼望池中星,心期如鉤月,衣袂相聯,不需言語。寂靜之中,左近柳蔭中又有鳥聲啼起,李漼止了步,側耳傾聽,鳥聲很快就止住了,與郭淑妃對視一笑,便又邁步。突然鳥聲又止了,還是鶯歌,這次長了些。   李漼索性便站住了,後麵遙遙隨著的一大隊內侍、宮婢也停住了。果然,鶯鳥又鳴了一回,李漼眼問郭淑妃道:猜它還鳴不鳴?郭淑妃也用眼睛答道:可難猜!正候著,耳中卻有了簫聲。倆人對目,是誰弄簫如此?都側了耳。   簫聲幽幽起來了,朦朦朧朧,似從夢中來;冷冷清清,似從水中來;嗚嗚咽咽,似從病中來;淒淒慘慘,似從喪中來;哀哀怨怨,似從土中來;恍恍惚惚,似從他世來。李漼不覺潸然淚下,手扶欄乾,全身作顫,他幾乎想起一生所歷的所有悲喜,簫聲止住時,他的生涯也似乎到了盡頭,是痛也不是痛,是苦也不是苦,唯餘長嘆!郭淑妃亦在泣亦在嘆。韓文約一眾人也在後麵抹淚,他們並不知道天子在泣,隻是此曲哀切,使人不能自已。   很快,李可及便下麵柳蔭裡上來,韓文約道:“將軍,此何聲?”李可及笑道:“新製《嘆百年曲》!”韓文約感慨道:“好曲!好曲!百年何促促,促促便百年。土中無限事,墳上有人間!”李可及抬手道:“樞相妙詩!”正說話,李漼已在喚“吹簫人何在”了,韓文約便使他上前了。   這時,一個小內侍急匆匆將了韋殷裕的表狀過來,韓文約接在手裡,問道:“這奏的什事來?”小內侍道:“不知!”韓文約道:“奏的是誰?”小內侍道:“國子監司業韋殷裕。”韓文約便蹙了眉,國子監能有什急務要奏的?田獻銛也是未經事體,不問明白便遞進來。韓文約揣了揣,還是將了上去,若真有什急務他可有吃不了的罪。李漼正在與李可及說論新曲,見韓文約過來,便問道:“何事?”韓文約上前道:“大家,閣門上有急狀遞入!”李可及退到一邊,挑燈的過來,郭淑妃接了一盞,高高舉過去。   李漼看到韋殷裕的名字心裡也犯疑,及至看完,一股無名之火便噴湧到了臉上,將表狀往地上一擲,恨嚷起“可惡”來。韓文約不知什事,流矢跪下了。郭淑妃微笑柔聲要勸,李漼將手一攔,對著韓文約道:“傳旨!國子司業韋殷裕,誣毀貴戚、詆及中宮,罪不容誅,即時杖殺,籍沒其家。凡在朝親姻,一並貶逐!閣門使妄受人狀,付內侍省杖殺!”韓文約應了,起來流矢傳了下去。   郭淑妃聽到“誣毀貴戚、詆及中宮”便猜這狀子劾的是自己與阿弟,心中驚懼,即時便跌伏在地,韓文約一退,她便磕頭請起罪來。李漼扶起她道:“阿媛,這不乾你事,也不乾你阿弟事,是有人要在朕的心尖上搠刀子!”郭淑妃將信將疑,便要去拾那狀子。李漼搶先拿在手,就燈盞上燒了。郭淑妃便又拜下了,道:“陛下,若表狀不及臣妾,臣妾不敢言。若果是訴臣妾、臣弟,臣妾敢請一並赦奏者之罪,無重臣妾、臣弟之罪!”李漼俯下身要扶,卻就勢坐下了,摟了人在懷,也不再說話。韋殷裕明著是攻郭敬述,又說什侵民害民、男女大防,其實都是沖著駙馬去的,駙馬是同昌的駙馬,同昌是自己的女兒,自己是天下的主人。而他們不安分,駙馬才掌門下三月他們便耐不得了,看來他們不識善!   李漼返回珠鏡殿時,韓文約過來復了命,說韋殷裕已杖死,田獻銛也已押到了內侍省,瞻了一眼顏色,便拜下道:“大家,祖宗為防急起之變,故使閣門非時受狀。田獻銛妄受有罪,但不至死!”李漼才知道閣門值夜的是田獻銛,那人是不能殺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田全操也不合再用了便奪了田獻銛的紫,貶為橋陵使(注:睿宗陵)。   第二日在延英殿裡,李漼對著四相、二樞密將杖殺韋殷裕一事說道了,又道:“韋殷裕為此,必是受人所使,乃何人哉?”韋保衡聽到與己相乾,便已拜出伏地了,此時自然說不得話。很快,劉鄴便道:“陛下,據臣所知,韋殷裕為人高傲,親戚之外,唯與給事中杜裔休相交。杜裔休者,杜悰之子也。於琮與杜琮皆為天子肺腑之親(尚憲宗岐陽公主),故用杜裔休為給事中,而用韋殷裕為國子司業!”話便不止而止。   王鐸低頭不說話,杜悰雖是牛黨(注:杜悰曾為武宗中書侍郎,為李德裕所出),但天子之意甚明,救之倒是害之。趙隱也不說話,不依劉鄴之言,杜裔休、於琮便得換成崔沆、路巖。劉行深也不說話,南牙內鬥,北司又何必言語!   當日貶詔接連宣下,先是韋殷裕的嶽父太府少卿崔元應、其妻從兄中書舍人崔沆、季父韋君卿、給事中杜裔休。然後是於琮的黨羽,尚書左丞李當、吏部侍郎王渢、左散騎常侍李都、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張裼、前中書舍人封彥卿、左諫議大夫楊塾、貶工部尚書嚴祁、給事中李貺、給事中張鐸、左金吾大將軍李敬仲、起居舍人蕭遘、李瀆、鄭彥特、李藻,於琮的兩個兄長前平盧節度使於琄、前湖南觀察使於瑰。於琮在貶為東都分司不久,又再次貶為韶州刺史。(今廣東韶關)   一時,王鐸也斂了氣,自己這個門生可真是如仲夏之日,赫赫炎炎,滌滌山川。旱魃為虐,如何可沮!